第十二章
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乱了套!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挨斗,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越是没个好。你要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庄户人看不过,便护着老干部,成群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
“一天深夜,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家里哪能藏住他,二喜便护着他连夜走了。他俩白天藏,夜里赶,一块上了马陵山……
“没多久,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棒子队’,说是要剿灭‘上了马陵山的土匪’②。那‘棒子队’多的看不到头,望不见尾。那架势,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甩了手榴弹,动了机关枪,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让人家用炮打死的。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就地挖坑埋了。到现今,连二喜的尸首也不知埋在哪里……
“唉,不细说了。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唉……”
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老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毫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而象在讲述古老的《天方夜谭》。
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过了会,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难道梁大哥他,他也是在……动乱中……”
“你说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
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是批林批孔,不是杀树挖坑。”
“不管是咋说法,反正是‘割尾巴’杀枣树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老吴,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记不得事。你知道俺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就是仗着枣树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就有两千三百多棵枣树呀。每逢枣花开时,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命根子,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吴,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腿上挨过蒋该死的炮弹片儿。办初级社后,他别的重活干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那片枣林子,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但还没有挖坑刨根。后来又栽上了枣苗,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遭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气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口+扑)——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是两年多,可把在队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邮钱来,让我给他爹去抓药。那阵,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跑呀。洋药吃了又吃中药,熬了多少中药,玉秀最清楚不过了。到头来,钱花够了,三喜他爹也咽了气……”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
停了会,梁大娘对我妈妈说:“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说杀枣树那当口,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按赵司令那脾气,准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