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绝唱
万里”志向的才子,在接受了绝色莺莺那“秋波一转”的朦胧的深浅莫测的爱的信号后,便断然决定不再赴考,抛弃那触手可及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去追求眼前的“颜如玉”。他几经周折,终于借居于普救寺大雄宝殿的西侧一厢,去作灵魂的探险者。
我从张生的“惊艳”处,走进了大雄宝殿。这里曾是张生闹道场的地方,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因“美”而生发的佛门闹剧。当三月十五月圆时,众和尚为崔相国做水陆道场。张生闻知,也随了一份斋追荐父母,欲再睹莺莺芳容……
在张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缟白裙的莺莺踏着月色走来了,犹如“玉天仙离了碧霄”,当莺莺袅袅婷婷地走进大殿,张生凝目而睇,但见莺莺“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兰。楚楚动人的莺莺,不仅再次惊煞了张生,也使庄重肃穆的佛殿里的众和尚,乱了方寸,没了章法。
王实甫仅用《乔牌儿》、《甜水令》两小段曲牌,便将众和尚睹美时锁魂夺魄的情状,描绘得颊上三毛: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师,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莺莺,竟忘了念经;那击磬锤改变了方向,将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秃头当成木鱼儿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贯注莺莺,竟也不知疼痛……此时大殿内的众僧徒,不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愚钝的聪明的,无不呼不吸,神色恍惚,心摇目荡,颠三倒四,以致于烛尽无人点,香灭无人燃……
佛门本是训喻人们收敛内心截除欲念,以达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着鲜活肉体的人毕竟不是石雕的罗汉,在至美者面前,也会解除心灵的防御和装饰,敞开并袒露出人性中爱美的本相,还原为凡胎俗骨。
爱美的天性贯穿人类的起始和终极。《诗经》有“美目盼兮”的咏吟,而叹代乐府诗《陌上桑》,则将人的这种天性描摹得活灵活现: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肖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诗中的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来的去的,怨的怒的,皆因争睹罗敷的花容月貌而忘乎所以的情状,与《西厢记》中的法师、班首、头陀以及张生迷恋莺莺俏娇之丽的场景,可谓异曲同工。
今普救寺的佛洞里,藏着一刻有莺莺手掌印的唐砖。据传,当莺莺大雄宝殿追荐先父亡灵时,被众和尚盯得娇羞难禁,做罢道场,不待红娘搀扶,便匆匆欲返闺房,在抬脚迈越大殿门坎时,不慎腰一闪,险些跌倒。莺莺右手提着罗裙,只得将左手触地,因支撑力过大,便在门前的砖尘上,留下了那沾有香脂腻粉的纤纤玉手的清晰印记。时被寺内的青年匠工发现,便画影刻形,烧砖标记。这遗存千年的至美者的掌印,印证着当美的闪电划过时,人们崇拜美的心态是何等狂颠……
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审美,仅是一种表层而原始的欲的冲动,全然没有温文尔雅,而粗野的“审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妇的位置。
王实甫是美的鉴赏家,细检《西厢记》,他笔下的崔莺莺、张生也是美的鉴赏家。莺莺蔑视众和尚那贪婪而充满肉欲的目光,选择的是夺路而逃;而对才情俊逸的张生对她的鉴赏,却显得不嗔不喜,仪态万方,且临去时报以“秋波一转”。我猜度,张生在“惊艳”时,必定会从大家闺秀莺莺那“秋波一转”里,读到了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的风韵,读到了比中条山中那挂有露珠的龙柏花、连翘花还要美的风雅,也读到了比翔舞在辽阔黄河水面的鹳鸟还要美的风姿……
我徜徉在普救寺中,思绪绵绵。
尽管北周时那石雕的菩萨仍以千古不变的笑容和目光面对着今天的世界,尽管那高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