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惑了
死人的。这么对母亲说,不是把她吓死,就是她被母亲骂死。母亲毕竟只有五十多岁,应还有几十年好活。母亲要把她骂死,也不是件难事,她不是没领教过。
球球像只小昆虫,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山水便明亮起来。她一时想不到怎么回复母亲,便低着头,走得慢了些,绞尽脑汁。但是,她却想到夜里的梦。她把梦重新理顺了一下,哪里理得清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断地跳出来,有些隐隐约约的,越想抓住它,它消失得越快,她觉得它重要,它便和她捉迷藏。有时候,好像就跳到眼前了,于是,她停住脚步,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努力地去抓住它。她终究没记住。她好像知道了,这是她一大早患得患失,总觉得遗忘了什么的原因。
又走了一段山路,过了旧木桥,一眼便望见自家屋前的地坪上,母亲正在干活,手臂一甩,一扬,大约是在把稻草往地坪上撒开。在母亲扬手的时候,她猛然记起来了,她在梦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亲切的、温暖的、激动人心的味道,那就是花母猪的乳香味。它们,从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真奇妙。她真真实实地闻到了,一点也不像梦。端午节的晚上,她也闻到了县长身上散发出来的花母猪气味,她的鼻子永远不会闻错,在成千上万种飘浮的气味中,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那股亲切的味道。她怀念,她渴望,她困惑。难道,女人的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吗?若真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母亲就没有呢?县长,好些天没看见县长,也不知她躲到哪个角落捉虱子去了。球球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想县长的问题。母亲忽然能起床,并且能若无其事地干活,球球本来是感到惊讶无比,但这种惊讶被梦中的气味覆盖了,冲淡了,因此,球球走到母亲面前,表情平静,好像母亲从来没有闪过腰。
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先出来呢,差点把老子的命也要了。毛四阿婆说,过了这一劫,就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母亲用铁叉把地坪上的草堆拨来拨去,也不看球球一眼。球球头一回听母亲说“老子生你的时候”,这一次她惊讶了。你从来没说过,我是你生的。上回,你说我是乱坟堆里捡来的。球球有点赌气。老子昨天夜里做一个梦,就是梦见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丫子先出来,掐你一下,半天才哭出声来,像头猪那样嚎叫。山里头奔出一头怪物,要抢你,老子拼命地喊,一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腰居然也没事了。母亲说得神乎其神。
是什么样的怪物呢?球球接过母亲手中的铁叉。
披头散发,脸面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楚。要是让那怪物把你夺走了,老子不是白养你十几年了么?母亲说得不着边际。
球球听得糊涂,也不想问什么。她知道,梦就是这么怪诞,且乱七八糟的。人一会儿会飞,一会儿被人追,一会儿在水底里,一会儿在黑暗里。有的梦醒来便忘记了,有的总是在脑海里萦绕。那是人希望在梦中得到一点启发,找到一些暗示。她也想告诉母亲昨夜的梦。但是她没敢说,怕这个梦泄露了她的情感秘密。她其实也不愿意说,因为母亲从来就没有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母亲心满意足的进了屋,留下球球一个人在地坪里撒草。她学母亲的样子,手一甩,一扬,稻草飘散,草尘乱飞。她边干活边四处张望。两只好斗的公鸡在猪圈里打架;屋前的溪水,在阳光底下,闪烁粼粼波光,一眼看不到头;对岸的青山,挡住了那面的世界。
她歇了一会,闪身进屋,看不清屋内母亲在昏暗中忙什么。她想喊“妈妈”,并和她说说话。她想告诉她,过完年,她就可以当白粒丸的老板,那时候,就接她一块到镇里帮忙。她在母亲侧面站住,咽了咽口水,她喊不出来,她从小就不习惯喊“妈妈”。因此,所有的话,都卡在“妈妈”这个词后。但是,只要不是在母亲面前,“妈妈”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