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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这么便宜了水荆秋,原谅他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凶恶态度,她后悔了,仿佛将扔掉的某样东西又疯狂地捡起来,一并厌恶自己的轻贱。放弃恨使她感到空虚。恨是通往水荆秋的唯一途径。她不能容忍水荆秋毫发未损,在哈尔滨滋润美满,不日另结新欢。

    在阳朔,梅卡玛的突然造访,打散了旨邑与水荆秋这对野鸳鸯。水荆秋再见旨邑时,给旨邑带来一块红色方巾,中间一对鸳鸯五彩斑斓。那是他在阳朔买的民间刺绣。她还笑着问,方巾中的鸳鸯是不是原配?

    现在,这块方巾盖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而鸳鸯已经死了。

    她欲剪碎它们的尸体,却与鸳鸯抱头痛哭。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色的云缝中滤出橙色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精打采,挂在精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毛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他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点燃。ZIPPO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经受教授那穷凶极恶的话语鞭打。一想到他躲在开着橘色灯光的家庭中,像一个准备迎接战斗和冬天的鼹鼠,一边牢筑阵地,储存食物,一边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给他家里投上一颗炸弹,鱼死网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晕头了,你已经失去许多,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了。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还会对谁负责?水荆秋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样。”他着急了,烟在他手里抖动。

    她沉默不语,岿然不动。风掠起她的头发,她仿佛就要乘风而去。她想过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军覆没,余下她的肉身,不过是一截枯柴,烧了,也只是一缕青烟。即便谢不周是太阳,她也不是向阳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随太阳。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并非太阳全部赋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说。

    “你讲。”

    “我死了,请你在我的坟头种上白色的野菊花。”

    “没问题。但你不许做傻事。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死在我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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