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范从各村收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
“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白了,问:
“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
“不会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范:
“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摇头:
“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
“我只是担心,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又说:
“碰到无常我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显是喝醉了,老范摇摇头,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过的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一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
“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老汪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瓶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两人各干各的,倒也相安无事。银瓶除了嘴能说,与人共事,还爱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盖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在驴马之间说:“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
“为啥?”
老季:
“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
“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
“不为老汪。”
老范:
“为啥?”
老季:
“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
“娘们家,有啥正性。”
又说:
“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