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屋找到里屋,拉开抽屉,没找着火机或火柴,却翻出一封从河南延津来的信。信皮已经发黄,信皮上写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邮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爱国打开信,是河南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写的。信中说,吴摩西的孙子,最近来了延津,想见曹青娥,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话要说。信中还说,吴摩西当年逃到了陕西咸阳,已死了十多年;吴摩西生前不让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牛爱国听曹青娥说过她小时候的事,一直以为与吴摩西一方断着音讯;谁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断着音讯,八年后又有了音讯。当时来这封信时,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没留意;牛爱国不明白的是,曹青娥当年收到这封信,为什么没去延津呢?后来与他说延津的事时,为什么一次也没提起这封信呢?这时突然又明白,曹青娥临终之前敲床头的意思,不是百慧说的手电。而是指这封信。因外间的床是木的,里间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县城医院闹着回家,原来不为别的,就为找出这封信。平日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现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牛爱国才明白妈临终前的一句话。曹青娥临终前在喊“爹”,原来不是喊襄垣县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也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这封信是要干啥呢?接着牛爱国发现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荣家的电话号码;牛爱国突然明白,妈曹青娥找这封信,或许是让给姜素荣打一个电话,让姜素荣来沁源一趟,她有话要说,或她有话要问。八年前不想说的话,临终前突然想说;八年前不想问的话,临终前突然想问。牛爱国明白后,冲到外间,抓起电话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妈曹青娥已经死了,再叫人来有啥用呢?又将电话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后,牛爱国一天没想起哭,现在为没听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或一个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泪来。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里搭起灵棚,亲戚朋友都来吊丧。牛爱江牛爱国牛爱河诸人,加上牛家亲门近支的其他后辈,披麻戴孝,分跪在灵柩两侧陪灵。灵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边供着四荤四素,四个干果碟。吊丧的人一拨拨来,一拨拨走。来一拨人,烧一回纸,院子里涌出滚滚浓烟,像着了大火。来一拨人,牛爱国诸人伏在灵柩前哭几嗓子。一开始知道来者是谁,后来哭得脑胀,已不知来者是谁,去者又是谁;一开始能哭出声,后来哭得嗓子哑了,也就是干嚎。第三天中午,吊丧的人群中闪出一个人,在灵棚前行礼,牛爱国又伏在地上干嚎。那人行完礼,没往外走,而是钻到灵棚里,拍了拍牛爱国的肩膀。牛爱国仰脸一看,竟是在临汾鱼市卖鱼的同学李克智。曹青娥死后,牛爱国的其他同学也来吊丧,但他们都在近处;从临汾到沁源,有三百多里,这么远赶来吊丧,牛爱国没有想到。牛爱国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涌出了泪。李克智:“不是特意来的,正好回沁源办事,听说了。”
牛爱国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摇了摇。李克智:“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拉他钻出灵棚,来到堂屋,两人坐在牛爱国和百慧睡觉的床上。牛爱国以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谁知李克智说:“知你正伤心,不知能不能说别的事。”
牛爱国哑着嗓子:
“妈死了,再哭也哭不回来,说吧。”
李克智:
“我去沁源县城,去找冯文修,才知道你们俩掰了。”
去年庞丽娜出事之后,因为十斤猪肉,牛爱国跟冯文修闹掰了;冯文修把牛爱国醉后的话,都当成一把把刀子,扎向了牛爱国,对别人说牛爱国是杀人犯;当时牛爱国杀冯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过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归淡,并没有从心里过去。牛爱国:“不要提他。”
李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