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媚的那棱格勒河
枯以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如此弃车而逃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十个人,七辆卡车和五辆吉普被那棱格勒妖女的粉拳揍扁了。这样的女人,敢于打铁砸钢的女人,要了你的命还要你跟她做爱的女人,一定是冷艳无比的,一定是淫荡无度的,一定是天上的公主人间的王后了。这狗日的女人,残酷的雌性希特勒,教会人们的只能是不怎么美妙的举一反三:荒原,一切不可逆料的野性的景观,往往具有冷艳之美、淫荡之风、残酷之性。暴水如此,飓风如此,烈阳如此,泥淖如此,干旱如此,严寒如此,连辽阔、连寂寞、连沙砾石头,都是如此的冷艳,如此的淫荡啊,荒原为证,你永远警惕的,不是女性的鬼魅妖娆,而是你自己无法摆脱勾引的神赐的天性。
我天性喜欢冒险,趁着去西部油田旅行的机会,就说过一过那棱格勒河怎么样?朋友说你要去,我跟着,我路熟人熟,尽量不叫妖怪媚了你。我心说那或许就没劲了,我但愿能看到河水淙淙响的地方,丽若晨星的女子跃然而出,艳光一闪,便霓虹璀璨,便黑夜白昼,便人间天上,便是一河仙界之花的烂漫了。如此就死去,就给她——生命给她,心脏给她,那个东西也给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给啊给吗?
我们上路了。正是七月,荒原上草长水流的时候,我们从花土沟出发,坐着大型五十铃,过大乌斯,过芒崖塬,过黄风山,过甘森草原,到达塔尔丁,再往前就是那棱格勒河了。我们被筑路队拦截在离河岸两公里的地方。筑路队长说不能过,这个季节,轿车不能过,卡车不能过,大型五十铃也不能过,你们这些人就更不能过了。朋友说我们就是来过河的,过不去你队长想办法。队长是朋友的朋友,皱着眉头说非要过?过去干什么?朋友说世界大战发生了你知道不知道?地球末日来临了你知道不知道?东边的太阳落山了你知道不知道?那边就是彼岸,过去就是西天,你说我们过去干什么?队长笑了:好好好,让你们过,叫妖女子拉去睡了觉我可不负责任。朋友说睡觉可以,送命不行,你不负责谁负责?队长说咱们先吃饭喝酒,明天再说。
在筑路队的简易工棚里住了一宿,一大早赶往河沿,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队长说脚下就是河了。至此我们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数十股水流的合称,这些水流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胡乱流窜着,仿佛没有禁锢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宽阔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独厚,你就流吧,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队长说五十多公里宽的河床上不便架桥,我们就浇筑了几十座漫水桥,让水和车都从上面过。但就是这样,也得看季节,现在这个季节任何车辆都不能单独过。
这时我们发现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我们移动。朋友说你把铲运机调来了?队长说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于是,双引擎,六百匹马力,轮胎迹近三人高,山一样雄伟的德国造铲运机,拖起了我们的五十铃,就像历史的车轮那样,碾着坎坷,碾着涡流,轰轰烈烈往前走去。我看到水的咆哮中无数金色的光芒宝剑似的刺来,但是不痛;看到水中到处都是女人的眼睛,就像漂滚着十万八千个黑玛瑙,玛瑙的瞳光寒寒地激射着我们,但是不痛;看到妖女的红唇正在裂开,裂开,吸着水,吐着水,朝向我们,踏浪而来,猛地咬我们一口,但是不痛;看到女人的发辫瀑泻于昆仑雪峰,黑绸似的流淌着,满河都是花簪了,辫梢蓦然撩起,狠抽我们一下,但是不痛;看到我舍命而来,在勾引与被勾引之间流浪,青春激荡的时候,一头撞向南墙,但是不痛;看到筑路队长迎着水浪朝我们扑来,大喊一声:小心。我们在惊愕之中触摸水的冷艳,适才明白:
过河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