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红就把乌鸡让子路带回去,子路不要,双方推让了一阵,苏红只好把鸡交给那矮子替她去杀,当下握手告别了,还在说:“西夏你这么高的个头!”
苏红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脱了,从提包取了一双平底鞋换上,问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丢你人了?”子路说:“是苏红自惭形秽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有认得子路的,也有不认识子路的,但都向他们行注目礼,子路只是低了头往前走,将西夏落在后边,西夏就小声说:“头,头!”子路偏不理她——仰头婆娘低头的汉——还是低着头,双腿换得更欢了。西夏撵上说:“你腿那么短,倒走得快!”子路说:“咱不要并排走。”西夏说:“怎么啦,你也嫌我个子高啦?”子路说:“这是在乡下。”西夏说:“乡下不允许并排走?”偏并排走。出了镇街,顺一条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说:“我只说你个子矮,怎么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说:“……是不是?”西夏说:“怪怪的。”子路说:“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儿地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弯腰从路边掐下一朵颜色黄黄的花,花茎流出白汁,立时却变成漆一样的黑。子路说:“不要掐的,这汁粘在手里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说:“你总嚷嚷着要回来,回来你就没自卑感了么!”子路说:“我才没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说:“娶我是不是要换种的?”
一走进蝎子尾村巷,西夏看见的到处都是柏树,树老如卧,就在每一棵树下要拍照。子路也来劲了,介绍这一棵是扁枝柏,从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树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夹槐柏、挂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墙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顺着房后檐和院墙头透巡而长的柏说是飞檐走壁柏,西夏就兴奋得一蹦老高。这一蹦,巷中有人瞧见了,直着脖子喊:“云奶!云奶!”声音急迫。巷道的门窗里同时六七个脑袋伸出来,在说:“子路回来啦!”子路回应着,把香烟撂进窗里,把水果糖塞给跑来的孩子。一个孩子剥着糖往一家门道里钻,糖掉了,拾起来喊:“云奶云奶,我叔回来啦!”西夏却听到了哪儿有胡琴拉动,沙哑的声音在唱着:“黑山哟那个白云湫,河水哟那个往西流,家没三代哟富,清官的不到哟头!”
西夏说:“你听,你听。”子路说:“那是迷胡叔唱丑丑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门外的土场上驴在打滚,尘土呛得鸡飞,猫也跳墙,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边骂迷胡:疯圆了,怎么偏还记得丑丑花鼓的词儿?!子路娘说:“顺善他爹活着的时候是结巴子,可台子上唱戏从来不结巴。”两人一边把两双筷子头儿用麻绳缚住,各执一方,搅过去翻过来,口里念念叨叨,数说着碰见哪一路鬼了,让孩子发烧,是你了你停住。结果筷子突然翻不过来。子路娘说:“瞎,是村北头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头债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钉在你坟头了!”那吃糖的孩子踉跄进来,说是“我叔回来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从炕上下来,往自家去。碌腾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说:“嫂子,嫂子,不过年不逢节的,子路咋这会儿回来?”子路娘生他的气,说:“他爹过三周年呀,他能不回来?!”迷胡就“律,律,律”地牵驴,驴不高,他站着还没驴高。
子路见娘出了牛坤家的后门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脚,叫:“娘!”一手搭在娘的肩上。作娘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心一急,手就哗哗地颤,仰头看西夏的脸,想去摸摸,手举起来,却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说:“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驴从巷子那头出来,大声说:“子路,回来给你爹过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这么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说:“迷胡叔,你丑丑花鼓还唱得好么!”迷胡说:“还唱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