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名其妙地栽到地上。你的脸贴在了潮浓消的土地上。你的鼻子嗅着大地的腥甜气息。你感到自己的脸比土地还要凉。
后来,他抓住一棵玉米坐起来,为了给凉透了的身体补充热量,他违背良心,册下几瓣娇小的玉米,剥掉皮,吃只有大拇指那么粗、又甜又脆、汁液丰富的玉米嫩棒。吃一棵你就把屁股往前蹭一蹭,一直吃到肠胃绞痛时为止。
尽管肠胃绞痛,他还是感到身上有了骨头,肉上有了坚硬,脑子里有了润滑剂。他没扶玉米棵子就站起来了。走路不太摇晃了!不头晕了!眼睛不冒金花啦!耳朵里不嗡嗡啦!帼姻不鸣叫了!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你突然感到恐怖,后来你鼓励自己:“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坚定地沿着玉米垄沟向前走,两行玉米扶持着你,玉米们在风中舞动的叶子抚摸着你的面颊、肩头和双耳。天地间响着风,黑乎乎的舞叶表现着风。风送来村庄的信息和雨的信息。
他对我们说:并不是我说书的人成心跟物理教师过不去,是大自然跟他过不去。星星格外明亮本来就是大雨的前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现在它们都惊惶不安地哆嗦着,银河里黑雾迷漫,犹如黑水溢出堤坝,无穷地迅速弥漫,黑暗有几多?黑暗知多少?物理教师还未走出玉米地,乌云已经遮了天,所有玉米叶子都像漆黑的鞭子,只有空间是灰白的。漆黑的鞭子在灰白的空间里嚼僻啪啪地抽着,它们不会怜悯你的皮肉。你庆幸自己戴着眼镜—它已经不用双腿夹你的脸,这说明在这几天里你的脸已经干瘦了—风很大,但有间隙,很像涌动的潮水,在风的间隙里,远远近近地响着沙沙的摩擦声,空气冰冷彻骨。还有,像石磨转动一样的呼噜声似乎在天上响。天边一道金色的闪电,把万物都显出来。闪电抖动着,持续时间很长。玉米一棵棵面貌狰狞,不似植物像动物。闪电过后并无震耳的雷,只有嗡嗡的、好像敲打空油桶一样(但要强大无数倍)的颤动声。后来闪电和雷的呼隆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一阵劲风吹过。你感到玉米都弓着腰伏在地上。劲风吹过,是片刻的肃静,一只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厉地叫了一声,宛如中了枪弹,灭亡前的最后一叫,—这一叫不但渗入了你的脑髓而且渗透了你全身的骨髓,使你沉浸在死亡的感觉里。到了这时刻。你的践姗行走,已经成为麻木的、机械的运动。你的眼前没有道路,你的行为没有目的,你是一个挣扎在天地暴动大潮里的活幽灵。
第一阵雨点大而稀疏。颜色是银灰色的。速度是可以捕捉的。它们把黑的空间划出千百条痕迹,敲打得玉米叶片啪啪响。响声稀疏、大而无力。第二阵雨密集急促。还间杂着小颗粒的冰雹。玉米叶子叭叭的响声凸出在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声里。几颗冰雹敲在他长出了半公分头发的光脑袋上,他隆噬地吸着气,感到很痛。眼前一片冰水世界,耳朵外是喧闹的世界。衣服早贴在了皮上,脚陷在泥里,他还在朝前走。
第三阵雨也就是第二阵雨的无穷继续,它密集到分不清丝丝与缕缕,它是水的柱,它是水的流,它是水的亲娘。你下吧,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