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那一天
母亲不原谅我,不再见我。
十六岁,街上的少男少女们在吃冰淇淋,我开始化妆,看歌谱,学当明星。
没有虚荣,没有幻想,只想赶快多赚一点钱,搬到好一点的房子,宽敞一些,然后能买多一点书,吃好一点。就只是这样。
白天唱歌,晚上退缩。回到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不敢关灯,常常醒来脸颊上、枕头上都是眼泪。过年去唱餐厅秀,住在红灯区的饭店。唱完约莫凌晨,看红灯区站出来一排排浓妆艶抹的女人。仔细看身体却都还是小孩。十多天来,我走过去,她们望着我,我看着她们。妆一样浓,人一样累。
忽然走红,日子却一样地过。只有唱餐厅秀才能赚比较多的钱。在后台等待时,台上的歌舞女郎穿著红通通的性感衣服,主持人说着荤笑话,后台有人在打麻将玩牌赌博,我缩在一角看张爱玲,看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那一段时间,眼泪好象淹泡着身体,随时汹涌。
签完约不久,出第一张专辑录音时,父亲离去,我痛得咬自己的手,指甲全灰秃得像一个工人的手。不久后母亲终于愿意来见我。然后日子忽然像冬日后春暖般花开,我终于存了钱帮家人买了房子,也让自己搬到大房子里去。
一张一张的专辑,就像一天一天的日记,那些歌词,写的全是自己。而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音乐和唱歌对我来说,都是陪我度过那些苦痛的药剂。
停了六年,无话可说,于是安静地远离音乐,然后忽然有一天,像一只哑鸟一样,又张开的嗓音。
那一天在开完唱片会后的夜里,听着别人写给自己的歌,明明是快乐的舞曲,我却满脸是泪。踏过微雨后的夜街,想走去熟悉的咖啡店。看到路上霓虹在地上水渍中的倒影,仿佛这世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城市。就像我自己一样分裂着。
欢喜悲伤、黑暗明亮。
只是现在的我,终于不再害怕孤单,反而很喜欢独处。而无论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能关上灯,在黑夜里沉睡。我终于握紧了自己的生活。
多想感谢那些一直在聆听我的人群,以不同的方式,悄然地支撑着我,和我一起长大,一起黑暗一起明亮。
曾经唱过的每一首歌曲,写下的每一段文字,我知道,你们都有在读在听。而且你们都能看见、听见,那包装下生命底层里真正想唱、想说的声音。
我走入咖啡馆里,一个人要了黑豆玄米抹茶、起司鲔鱼三明治。然后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凝望路人行走,人们脸红红的幸福地微笑着,我喝一口茶,暖手暖心,呼吸安稳心跳慢而厚实。
一口一口地喝完那一杯茶,明天要为新专辑录音,我鞭策自己早点回去休息,给自己好体力。要唱歌的幸福感围绕着我,我起身围上围巾、穿上外套,感觉到一种力气在背后。
我恍然回头,忽然看见了那个十六岁的自己,穿过了时间的距离,坐在我的身后、倚着窗口。依然是那套蓝色的水手制服,就好象离家的那一天飘起的细雪,我坐在巴士上、手托着腮,看不清的表情,决定不回头的决心。
而眼前的玻璃窗上,则反照着现在的自己,重迭着屋外的人影。在那一片黑黑的玻璃窗中,我的脸仿佛比当时的自己还要清澈干净。
我转头看着那个自己,手上拿着那一路走来的二十一张专辑,有一点重但也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