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间山庄,一家兼卖肉丝面和猪头肉的票亭,几家山产店,几家人家,一片有意无意的小花圃,车来时,杨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公车的终点站是计程车的起点,要往巴陵还有三小时的脚程,我订了一辆车,司机是胡先生,泰雅尔人,有问必答,车子如果不遇山路,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里的计程车其实是不计程的,连计程表也省得装了。开山路,车子耗损大,通常是一个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辆车。价钱当然比计程贵,但坐车当然比坐滑竿坐轿子人道多了,我喜欢看见别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驾驶一起,文明社会的礼节到这里是不必讲求了,我选择前座是因为它既便于谈话,又便于看山看水。
车虽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来载人,一会是从小路上冲来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会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时他又热心的大叫:
“喂,我来帮你带菜!”
许多人上车又下车,许多东西搬上又搬下,看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理直气壮的载人载货,我觉得很高兴。
“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诉我那里是他正在兴盖的旅舍,他告诉我他们的土地值三万一坪,他告诉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密桃,那一片是苹果……
“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
“我们山地人不喝开水的——山里的水拿起来就喝!”
“呶,这种草叫‘嗯桑’,我们从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
“停车,停车。”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细端详了那种草,锯齿边的尖叶,满山遍野都是,从一尺到一人高,顶端开着隐藏的小黄花,闻起来极清香。
我摘了一把,并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叶子开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总共花了三个半小时,才吃完那一片叶子。
“那是芙蓉花吗?”
我种过一种芙蓉花,初绽时是白的,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粉的,最后变成凄艳的红。
我觉得路旁那些应该是野生的芙蓉。
“山里花那么多,谁晓得?”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当年孔丘乘车,遇人就“凭车而轼”,我一路行去,也无限欢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鸟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浆果而行“车上致敬礼”。
“到这里为止,车子开不过去了,”司机说,“下午我来接你。”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藏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泄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于闲去的一个。
“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他,“你学了诗没有?”
并不渴,在十一月山间的新凉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来喝一口。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轰轰然全是水声,插手入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插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