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啄篇
而韭菜合子侥幸还在满街贩卖。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时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盏灯下慢慢地剥开那芳香诱人的绿皮。
而嗑瓜子让我有天天过年的感觉。
我踮起脚来,摘那最高的尖芽。
人是一种麻烦的生物。
我们原来不必有一片屋顶的,可是我们要。
屋顶之外原来不必有四壁的,可是我们要。
四壁之间又为什么非有一盏秋香绿的灯呢?灯下又为什么非有一张桌子呢?桌子上摆完了三餐又为什么偏要一壶茶呢?茶边凭什么非要碟瓜子不可呢?
我又喜欢“合子”那两个字,一切“有容”的食物都令我觉得神秘有趣,像包子、饺子、春卷,都各自含容着一个奇异的小世界,像宇宙包容着银河,一只合子也包容着一片小小的乾坤。
欲求,也可以是正大光明的,也可以是“此心可质天地的”。偶尔,夜深时,我们各自看着书或看着报,各自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下一句也许是愁烦小女儿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猫,偷偷放在阳台上养,中间一句也许是谈一个二十年前老友的婚姻,而下面一句也许忽然想到组团到美国演出还差多少经费。
我们说着话,瓜子壳渐渐堆成一座山。
我是去买一样吃食吗?抑是去找寻一截可以摸可以嚼的乡愁?
孩子们也爱瓜子,可是不会嗑,我们把嗑好的白白的瓜子仁放在他们白白的小手上,他们总是一口吃了,回过头来说:“还要!”
我把主干拉弯,那树忍着,我把支干扯低,那树忍着,我把树芽采下,那树默无一语。我撇下树回头走了,那树的伤痕上也自己努力结了疤,并且再长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嗑瓜子对我来说是过年的项目之一。小时候,听大人说:“有钱天天过年,没钱天天过关。”
许多事,许多事,许多说了的和没说的全在嗑瓜子的时刻完成。
我其实并不喜欢韭菜的冲味,但却仍旧去买——只因为喜欢买,喜欢看热烫鼓腹的合子被一把长铁叉翻取出来的刹那。
今夜,我们要不要一壶对坐,就着一灯一桌共一盘瓜子,说一兜说不完的话?
我带小女儿从永康街走,两侧是饼香葱香以及烤鸡腿烤玉米烤蕃薯的香。
走过“米苔目”和肉糠的摊子,我带她在一锅蚵仔面线前站住。
“要不要吃一碗?”
她惊奇地看着那粘糊糊的线面,同意了,我给她叫了一碗,自己站在旁边看她吃。
她吃完一碗说:
“太好吃了,我还要一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去伫立在一间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以后,她变成了蚵仔面线迷,又以后,不知怎么演变了,家里竟定出了一个法定的蚵仔面线日,规定每星期二一定要带他们吃一次,作为消夜。这件事原来也没有认真,但直到有一天,因为有事不能带他们去,小女儿竟委屈地躲在床上偷哭,我们才发现事情原来比我们想象的要顶真。
那以后,到了星期二,即使是下雨,我们也只得去端一碗回来。不下雨的时候,我们便手拉手的去那摊边坐下,一边吃,一边看满街流动的彩色和声音。
事实上,哪一夜不是除夕呢?每一夜,我们都要告别前身,每一黎明,我们都要面对更新的自己。
一个湖南人,一个江苏人,在这个岛上相遇,相爱,生了一儿一女,四个人坐在街缘的摊子上,摊子在永康街(多么好听的一条街),而台北的街市总让我又悲又喜,环着永康的是连云,是临沂,是丽水,是青田(出产多么好的石头的地方啊!)而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