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外婆就这样嫁过来。外祖父显然不太爱这位妻子,一径逃到燕京大学去念书了。但这位外婆倒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丈夫不在,她便养它一窝猫。日本人侵华的那些年,西安城里别家没吃的,她却能趁早晨城门乍开之际,擦身偷挤出去。一出城,她便如纵山之虎,城外到处都是她的乡亲朋友,弄点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后来她又把大屋子划成一百多个单位,分租给人,租钱以面粉计,大仓房里面粉堆得满满的。
看到小外孙出生,她极高兴,因为小男孩已有哥哥,她满心相信可以把孩子胱给母系,所以格外疼爱。西安城里冬天苦冷,她把小婴儿绑在厚棉裤的裤裆里,像一串不容别人染指的钥匙。
母亲当年念了西安女子师范,毕业典礼上的那首歌她一直都在唱:“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她还有一把上海来的蝴蝶牌口琴,后来因为穷,换了面粉,事后大约不免有秦琼卖马之悲,也因此每和父亲吵架,都会把“口琴事件”搬出来再骂一遍。
中国民间女子的豪阔亮烈,蒋勋是在母亲身上看到的。
她到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去参观,看到那些菲薄透明的瓷碗,冷冷笑道:
“这玩意啊,我们家多的是,从前,你外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摔它一个。”
看到贵妇人手上的翡翠,她也笑:“这算什么,从前旗人女子后脑勺都要簪一根扁簪,一尺长咧,纯祖母绿,放在水里,一盆尽绿——这种东西,逃难的时候,还不是得丢吗?丢了就丢了就是了。”
母亲有着对美的强烈直觉和本能,却能不依恋,物我之间,清净无事。
往南方逃亡的时候,到了福建,从长乐上船。小男孩哭,母亲把他藏在船舱下面,吓唬他不准再哭了——早期的恐惧经验在后来少年的心里还不断成为梦魇,他时时梦见古井,梦到惊惶的窒闷和追捕。
暂时住在西沙群岛一个叫白犬的地方,好心的打鱼人有时丢给他们几尾鱼,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奇怪的是,许多年后,做姊姊的仍然恋恋不舍想起那些渔人分给他们的鱼:
“好大的鱿鱼啦,拿来放在灰里煨熟——哎,那种好吃……”
终于,全家到了台湾,住在大龙峒,渭水换成了淡水河,孔庙是小男孩每天要去玩的地方。至于那轻易忘掉翠簪的母亲宁可找些胭脂来为过年的馒头点红,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喜气。
1952年,小女孩九岁,住在一个叫湾仔的地方。逃学的坡路上有杂色的马缨丹,刚刚够一个小女孩爬得上去。热闹的街角有卖凉茶的,她和妹妹总是去喝——为的是赚取喝完之后那粒好吃的陈皮梅。当然,还有别的:例如迷途的下午被警察牵着回家时留在手心的温暖,例如高斜如天梯的老街,例如必须卷起舌头来学说广东话,例如假日里被年轻父亲带去浅水湾玩水的喜悦,例如英记茶行那份安详稳泰的老店感觉……然而,这一家人住在那栋楼上是奇怪的——他们是蒙古人,整个湾仔和整个港岛对他们而言,还不及故乡的一片草原辽阔,草原直漫到天涯,草香亦然,一条西喇木伦河将之剖为两半,父亲和母亲各属于左岸和右岸,而伯父和祖父沿湖而居,那湖叫汗诺日美丽之湖(汗诺日湖系蒙语“皇帝之湖”的意思)。二次大战前日本某学术团体曾有一篇《蒙古高原调查记》,文中描述的湖是这样的:
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美丽之湖,周围占地约四华里,湖水清湛断定为一淡水湖,湖上万千水鸟群栖群飞,牛群悠然饮水湖边,美景当前,不胜依恋……
但对小女孩而言,河亦无影,湖亦无踪,她只知道湾仔的眩目阳光,只知道下课时福利社里苏打水的滋味,五年之间,由小学而初中,她的同学都知道她叫席慕容,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穆伦·席连勃,那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