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
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引自沈从文1986年《自我评述》
一
老一辈的豆棚村人,也就是八国联军打中国那一年前后出生的老爷子老奶奶,不知是夜郎自大,还是眼界狭小;他们讲古叙旧忆往昔,从来不说前清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的某年某月某日,也不说民国的某年某月某日。大至历史事件,小到本地故事,他们都以刘黑锅身死那一年计算时间。吴大帅头一回打张大帅是哪一年?刘黑锅死前一年。偷鸡摸狗的张老砧子哪一年拉起杆子当了土匪?刘黑锅死后一年。黄道吉哪一年拜牛鼻子杂毛老道为师,装神弄鬼自称半仙之体?就在刘黑锅死的那一年。那一年春旱秋涝立夏下雹子,人冬飞沙走石连刮四十九天大黑风,村北的沙岗搬到了村南,活埋了一户人家两圈猪。那一年大河里的花船水妓炸了窝,掐死老鸨子,勒死插杆的,剃头刀子阉嫖客。那一年通州的男女洋学生下乡大扫茬,遇见没有剪辫子的男人便牛不喝水强按头,咔嚓一声铰掉后脑勺的猪尾巴。挨门串户搜索大姑娘小媳妇,扒下鞋袜剥裹脚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那一年情人刘黑锅一死,自幼招蜂引蝶的小红兜肚儿,一改水性杨花老脾气,改邪归正要当个守身如玉的节妇。她拜在馒头庵老尼姑门下当记名弟子,说媒拉纤带收生,摇身一变立地成佛。孙悟空变土地庙,旗杆竖在庙后头,杨二郎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七十二变也难免露馅。小红肚兜儿却变得六根除净,不留尾巴桩子。
这一年小红兜肚儿三十六七,不算年少也不见老,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喜欢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儿,三十六七打扮得像十八九。刘黑锅咽气的当天晚上,她就把圆髻改成了冠髻,红头绳换成了蓝头绳儿,一下子老气了许多。半盒胭脂,一包官粉,扔进灶膛,只要一张清水脸儿,红袄绿裤子,三天三夜浸透了皂荚水,灰不灰黄不黄,穿在身上好像俗家打扮的尼姑。尖尖翘翘的凤头鞋,压在了箱子底层,又被钻进箱子的老鼠咬出几个窟窿。眼尖的人看得见,一夜之间她虽没有白了头,鬓角上也有几茎青丝染上秋霜。
小红兜肚儿一心不二扑在刘黑锅身上之前,有过六七八个老相好,刘黑锅出殡下了葬,又都一窝蜂想补刘黑锅的遗缺;可是一见她那哭眉丧眼寡妇脸儿,又都一个个倒吸一口冷气,打了退堂鼓。
只有那个在高粱地里占过她便宜的张老砧子,竟敢亮出本相,要跟她长久搭伙,到她家拉帮套。
刘黑锅下葬六十天,小红兜肚儿带着十一岁的龙蛋子,给刘黑锅圆坟。北运河乡俗,人死六十天,只不过跨进了鬼门关,魂灵儿还藕断丝连挂在望乡台上,只等亲人最后一祭,这才瓜熟蒂落沉人阴曹地府,从此便阴间为鬼了。小红兜肚儿手上拎着一只大包袱,大包袱里有金箔银锭黄纸钱;龙蛋子胳臂上(扌汇)着一只柳篮子,柳篮子里有酒肉供品和三住高香。娘儿俩来到村外老桑树下的大坟前,摆放了供品便烧香、焚纸、跪拜、祷告。刘黑锅刚死,小红兜肚儿便伪造履历,说刘黑锅是她娘的干儿子,她也就理所当然的是刘黑锅的干姐姐,干姐弟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情同一奶同胞。于是,她不但收养龙蛋子名正言顺,而且在刘黑锅身上做多少文章都有了题目。
“爹,您老人家甭挂念儿子,放心上路吧!”龙蛋子连磕三个响头,一个响头一个海碗大的坑,“早去早回。转世投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小红兜肚儿一个巴掌捂住他的嘴,说:“你爹不愿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同年同月同日生,来世成双结对做夫妻;我一日不死,你爹在阴间等我一日,我一年不死,他在阴间等我一年,竟打长算也等不了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