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这天晚上,她在谷秸屋里,翘着二郎腿点起一支烟,圆而又圆地喷了个烟圈儿,娇嗔地问道。“谷队长我们宣传队的几出戏,您都过了目;怎么偏跟我的《夫妻识字》犯相,不肯赏光呢?”
“哪里,哪里!”谷秸红了脸,神色有些慌张,“忙,抽不出时间一饱眼福。”
“上礼拜三晚场演出,您看了前几个节目,压轴的《夫妻识字》刚一开锣,您就抽了签儿(退场);是看我扮相欠佳,台风不正,横竖不顺眼吧?”
“不,不!临时通知开会,不能不去。”谷秸脸涨得通红,一望而知是在说谎。
“谷队长,明摆着您心口不一。”周翠霞挂下脸儿,像个受了委屈的少女,“反正您不是对我有意见,就是不喜欢这个戏。”
“我喜欢这个戏,也对你没意见。”
“后天晚场,我特意为您贴这一出,您光临不光临?”
“后天晚上只怕-……”
“您哪天晚上分得开身,我哪一天晚上侍候您。”
“这一阵子都忙。”
“哼!我断定您必有难言之隐。”
“没……没……有……有……我一看这出戏,便触景伤情,想起一个女人。”谷秸不打自招,吐露真情。
周翠霞不但大感兴趣,而且带着三分醋意,紧盯着追问道:“这个女人是谁?”
“一个跟我假扮夫妻,救了我的命,却给自己造成不幸的女人。”
“您给我讲讲这个故事,我也学习学习这位女同志。”
谷秸并无这个兴致,三言两语说了个挂一漏万,连声叹息:“只要我打听到三鸭头的下落,哪怕是远隔千山万水,我也要去找她,求她跟我结为终身伴侣。”
“您真是难得的痴情男子呀!”周翠霞眼圈红了红,“您再给我说一说她的模样长相儿,抬手动脚有哪些出奇之处,我一招一式学习她。”
流年似水,已经冲淡了谷秸头脑中的三鸭头形象。只依稀记得洞房花烛夜时三鸭头的穿戴打扮,拙嘴笨舌也描绘得并不生动,最后说了句:“跟《夫妻识字》里的小媳妇差不多。”
周翠霞听到此处,已经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说:“谷队长,今夜您梦不见三鸭头,过三天在戏台子上看我的!”说罢,拂袖而去。
当晚,谷秸没有做梦,却着了凉,医生给他开了三天假条子,他在家里溜溜躺了三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只得抱病观看周翠霞的演出。
谷秸发着高烧,头昏眼花来到剧场。这个剧场座落在鲜鱼口西端,小而破旧,名叫迎秋茶社,专演相声大鼓。这些日子,说相声的都到外埠跑码头,剧场晾了台,老板为了讨好整容队,免费提供宣传队演出场地。谷秸一进迎秋茶社正厅,《夫妻识字》恰巧开锣;角儿上场,聚光灯一亮,满场通明。周翠霞一溜碎步跑回场,婀娜多姿颇像筱翠花踩寸子。不知是谷秸烧得目光迷离,还是周翠霞狐媚善于惑人,那眉眼,那神态,那身段,那衣着。竟是当年的三鸭头活灵活现,使谷秸顿生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之感。
没听一句道白,也没听一句唱,谷秸一见之下便感动得不可名状,两行热泪扑簌簌淌下来,从脸腮顺流而下湿透了衣襟。他没有入座,站在后排靠墙,流出不知多少泪。他回到住处,浑身酸软得像剔骨抽筋,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刚解放的北京城供电不足,那一天正巧玄女庙胡同一带停电。他在黑暗中不知沉睡多久,忽然好像听见房门吱扭一声响,吹进一阵凉风,照进一片白光,闪进一个人影,浓郁的脂粉香气笼罩他的床头,一只柔软的手掌压在他的额头。他呻吟了几声,张开酸涩的眼皮,只见思念多年的三鸭头,眼泪汪汪坐在他的身边。
“谷秸……”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