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树杈子上。快起响了,可是还热得像火烤,田野河边仍然路断行人。
在何满子的心目中,周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何满子喜欢听老人们说古。他从爷爷、奶奶、摆船的柳罐斗、老木匠郑端午和钉掌铺的吉老秤口中,也从开小店的花鞋杜四那里,零星片断地听到,周檎的父亲周方舟过去在玉田县当小学教员,九年前领头闹起京东农民大暴动,暴动失败,被奉军杀害了。周檎的母亲嫁到周家后仍旧住在这个小村,丈夫一死,就带着周檎跟外祖母和舅舅柳罐斗一起生活。不久,母亲也因哀痛过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舅舅相依为命。后来,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国教会开办的通州潞河中学,在那个学校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学生。
通州城距离这个小村三四十里,周檎孝顺外祖母,每个礼拜六都回家来,跟外祖母团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穷,雇不起马车或脚驴子,夏天回家靠两腿走,走累了就下河凫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冻的河面上像流星一般飞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顺外祖母那样孝顺舅舅,仍然每个礼拜都回家。柳罐斗怕外甥荒废了学业,叫他一个月回家一趟。而一个半月的暑假,半个月的寒假,他都回家来住。他给舅舅打青柴,也帮助舅舅摆船,爷儿俩过得和和睦睦,从没有抬过杠,拌过嘴。
何满子喜欢追随周檎的身前背后,不仅是因为周檎会给他讲引人入胜的故事,教给他的字儿也比老秀才那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趣得多;而且更因为周檎也像望日莲那样疼爱他。
柳罐斗跟何满子家住隔壁,也是三间蒲草盖顶的棚屋,一座四面夹着柳枝篱墙的院落。柳罐斗住在摆渡口的大船上,家里只有周檎一个人,何满子听故事和识字儿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时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周檎也不声张;如果声张出去,他在小伙伴们中间,就没脸见人了。
何满子还有一个乐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莲就要来抱他回家;躺在望日莲的怀抱里,他常常感到呼吸着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气味。有一回,他被搬醒了,睁了睁眼,看见望日莲把他抱在怀里,却又跟周檎肩并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把她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绕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一块儿,睡着了。
现在,何满子骑在老杜梨树的树杈子上,想到这里,忍不住伸着脖子向柳裸子地里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莲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辫子缠绕着周檎。何满子想,一定也要系个拴贼的扣儿。他咯地一声笑了,但是马上又捂住了嘴,怕惊散了那一对戏水的鸳鸯。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缠辫子,也要长针眼,比枣核钉还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