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
我问他,村里有人说你不喝酒,不抽烟,不挣钱,不谈恋爱,问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乐趣。
他笑了:“有比这更大的乐趣。”
“什么乐趣?”
“比能表达的更大的乐趣”
“能举个例子吗?”
他又笑了:“咋天弟弟接受你采访的时候也是乐趣,我观察他对你的反应,我理解他。看到有的情况你无能,因为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这也是乐趣。”
我也笑起来了。
按理说,被人洞察弱点,是一种难堪的境地,但我并不觉得羞臊或者沮丧。那是什么感觉呢?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采访已经无所谓了,镜头好像也不存在,我鬼使神差地讲起我小学近视后因为恐惧把视力表背熟的故事,说了挺长一段。我以前约束过自己,绝不在电视采访时带人个人感受——这是我的禁忌。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着黑色惊叹号的禁忌也一起在崩溃的红光中粉碎了。看节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讲这段时目光向下,很羞涩,跟我八岁的时候一样。
我已经顾不上周围都是我的同事:“因为我最大的恐惧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会被挑出来站在什么地方。大家说,看,她跟我们不一样。怎么才能克服这种恐惧?”
他说:“以前我不想见记者,不想给别人看到我做的事情。后来我看到曼德拉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因为怕别人看到就不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把它隐藏起来,那就等于说谁都不能做这个事情。如果自己把它做出来并让别人看到,那就等于说谁都可以这样做,然后很多人都会这样去做。因为这句话我才考虑接受你们的采访。”
卢安克刚来板烈村的时候,村里有人认为他是特务,有的拉他去政府跑项目,有的倫走了他的钱和手电,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他说,“这样我就自由了。”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走在村里,老太太们把背上娃娃的脸侧过来给他看看,眯眯笑。成年男人不多与卢安克说话,没人斜眼觑之,也不上来搭话,两相无事。
采访间歇,村长出面请我们在自己家里吃饭,让媳妇涮了个大火锅子,肥羊肉片,炒各种羊腰子、羊杂。村长是个大嗓门的汉子,喝几杯粗脖子通红,挨着劝我们几个喝酒,劝法强悍,但不劝卢安克。
这里土地瘠薄无法保水。大石山区还有人用一根铁丝,从高处山岩石缝中将一滴滴水珠引进山脚下的水缸里。老百姓在石头缝里种出来的玉米才一米高,结出的玉米棒还没有拳头大,常常只用来酿苞谷酒。我们在路上多见到醉汉,卢安克说他曾经反感这里的人总是喝酒,后来他理解这些成年人,跟打打杀杀的孩子一样,“情感得不到发挥,生活不允许,如果太清醒,太难受了。”
现在他与这些人“互相理解”:“他们也不再劝我酒。”
卢安克从汤里拽了几根青菜吃。村长跟他老婆说:“去,给卢老师炒个鸡蛋。”
他不吃荤,平常吃的跟他的学生一样——学校太穷,各家也是,一个学生一星期的伙食费是两块钱,孩子每天的午餐盒里,米饭上只盖着一个菜——红薯叶。十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是六七岁的身高。
我和老范曾经想买哪怕最便宜的粗棉线袜子寄给卢安克,因为村里买不到合适他大脚的袜子,但他不同意,认为给这里任何东西,都会让学生之间不平等。
他靠翻译书和父母的资助活着,每个月一百块的生活费。
饭桌上我提到,县里的官员托我们说,要给你开工资。卢安克拒绝了,不加解释。他在博客里写过一句话:“我不敢向学校要工资,因为我怕学校向我要考试成绩。”我问他:“你不喜欢物质吗?”
“不是不喜欢物质,我喜欢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