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
盲人来说,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头。在舌尖上。沙复明突然就看见了舌尖发出来的光,它是微弱的,闪烁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沙复明抬起头,张开嘴,突然就是一声叹息。他的叹息居然发出了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钉子一样,拥有不可动摇的穿透力,锐不可当。
沙复明悄悄拽了王大夫,把他拉到大门的外面去了。两个人各自点了一支烟,就在推拿中心的门外闲荡。王大夫也没有说一句话。沙复明其实是希望王大夫说点什么的,既然他不说,那就不说了吧。沙复明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老王,我还是有点担心哪。有句话我还没对大伙儿说呢。让大伙儿把足疗让出来,大家不同意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下命令吧。说不出口哇。”
王大夫浅笑笑,想起来一句老话,恋爱中的人是愚蠢的。沙复明没有恋爱,他只是单相思。单相思不愚蠢,因为单相思的人是白痴。
“你呀,”王大夫说,他的口吻一下子凝重了,“你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我不喜欢——你什么也不用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到最后,一定就是那样一个结果。”
沙复明和王大夫在大门外游荡,休息区的气氛却被金嫣和小孔推向了高潮。金嫣挤到都红的跟前,举起双臂,突然大声地说:“安静了。大伙儿安静了。”大伙儿都知道即将发生的是什么,安静下来了。休息区顿时就呈现了翘首以待的好场景。
“嗞”的一声,拉锁被迅速地拉开了。这一声好听了,娇柔,委婉,短促,像深情的吟唱。那是金嫣打开了她的小挎包。小挎包一直斜挎在金嫣的身上,现在,金嫣把拉锁拉开了。金嫣从小挎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沓,大小不等的。金嫣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却摸到了都红的胳膊。她把厚厚的同时又是大小不等的一沓交到了都红的手上。金嫣说:“都红,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知道,一点心意。”
金嫣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动情了。她的声音在抖。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见激动人心的喘息。都红捏着厚厚的一沓,用她残疾的手掌再三再四地抚摸。都红对大伙儿说:“我谢谢大家。”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们在等待最为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她们不需要都红感激。她们不需要。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温暖而又动人的场景,少不了激情与拥抱,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里是这样,电影里是这样,电视上也是这样,现实生活就不可能不是这样。
说完了“谢谢大家”,都红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的。”都红最后说。
都红的腔调平静了。没有激动,却非常的礼貌。所谓的高潮并没有出现,最终却以这样一种平淡的方式收场了。这样的平淡多多少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事实和不一样,和电影不一样,和电视也不一样,和新闻报道也不一样。人们反而不知道事态该怎样往下发展了。这一来休息室里的平淡就不叫平淡,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幸亏有客人来了。一共是三个。杜莉就开始派活。她大声地叫着推拿师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喊他们上钟。在这样的场景底下,还有什么比节外生枝更好的结局呢。王大夫正在外面,肯定听不见。杜莉特地来到了门外,扯着嗓子喊:“王大夫,上钟啦!”
王大夫上钟了。张一光上钟了。金嫣上钟了。推拿中心的气氛在第一时间重新恢复到了日常。都红来到休息区的门口,扶住门,开始拨弄。门吸的声音很好听。“嗒”的一声。“嗒”的又一声。
还在都红躺在医院的时候,她就知道休息区的大门装上门吸了。她和高唯之间有热线。说起来也真是有趣了,都红躺在医院里,对推拿中心的情况反而比过去了解得还要全面、还要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