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于人类的威严
平衡呢?似乎是说,反正士兵是死了,怎么死都是一样的。不过,这种反正是死,怎么都是死的说法使我开始感到新的无法形容的恐怖。我可能就是在坦白之后被杀掉的类型的士兵。我对这种类型深感厌恶,为另外一种不坦白而自杀的类型的存在而感动。然而,谁也不可能教给我,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怎样才能使自己变成不坦白而去自杀的类型。包括我父亲在内。作为孩子的我,曾经白白地做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是,结果我都碰壁了。难道能够认为同自己的死相比,别人的死更加重要吗?难道自己的死不是绝对的吗?而且依照父亲的看法,无论怎样,自己都必死无疑,同他人的死毫不相干!在我陷入这一最糟糕的境地之前(如上所述,我认为这种情况迟早必将降临到我的头上,并确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为了使自己从我所属的可憎的类型变成默默地自杀而死的类型,我曾在充满恐怖的困境中,期望着能找到足以说服我自己的解释。
不料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战争便结束了,需要在战场上做出的决定延期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考虑自己究竟属于宁死不屈的类型,抑或是屈服而后被杀的类型,这个问题使我深深地陷入了持久的困境。在已经无须奔赴战场的时代,它占据了我青春的全部日常生活。那是一种心病。我是一个乖僻的高中生,有时希望举止粗暴,有时又确信自己是一个受虐的人。不久,我进入大学文学部学习,开始攻读法国现代文学,在教室里,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法国文学和日本文学,彼此都各自拥有独特的流行的语言。我发现在法国文学中频繁出现的词汇的同义语,在日本文学中却遭到冷遇。其中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以下两个词:威严、屈辱或耻辱。它们都同我始自少年时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关联。亡灵绝未消失。当然,并非说在日本文学中绝无使用这类词汇的先例。作为日本心境的传统主题,不难找出屈辱、耻辱之类的词。然而,在法国文学中,屈辱和耻辱都是足以刺伤作家和读者心灵的、人类道德观念的最为锋利的剑,而在日本文学中却从未以如此的分量出现过。此外,关于威严一词,情况更为明显。例如说:“那个少年充满着威严”,这种文章在日本文学中很难以流畅的句法加以表达,那只不过是翻译的文章而已。
于是,我为我始自儿时的困境从法国文学中学到了一种特殊的定义,赋予它如下的语言:属于蒙受屈辱和羞耻之后白白被杀死类型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带着威严而自杀的类型呢?当然,对于正处于青春即将逝去年龄的我来说,已经不再继续以这种极限状态考虑问题了,因为它过于孩子气。但是,进入我的语言世界中的威严、屈辱和羞耻等词汇,至今依然是我自身的道德观念中的最为基本的用语。我在广岛看到了同人类最严重的屈辱相关联的东西;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为最有威严的日本人的许多人。而且,在曾经发生过自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事件的广岛,在那个人类世界中,所谓威严、屈辱或羞耻之类的词汇,都不是单纯的,而经常是以双重意义出现的。
涉及到屈辱或羞耻等词汇,我曾写过一位老人的故事。他为了抗议恢复核试验,试图剖腹而未果,他曾说:“终于活着丢人现眼了”。他的廉耻心本身就构成了威严。他也道出了原子弹受害的孤老们对于违背常理的事感到羞耻的心理。在原子病医院里,我认识的一位青年妇女,时隔一年,再次住院。当我遇到她时,她说感到自己可耻。还有为数众多的脸上带有丑陋疤痕的女孩们,至今仍由于感到自己可耻而闭门度日。这就是广岛。如果我们自己不感到羞愧,那么,又如何能够阻挡这些曾经经历过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们自身所感受到的耻辱呢?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感觉错位啊!
一个女孩为她带有疤痕的脸而感到羞耻。在她的内心中就会有可能以这种羞耻作为分界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