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样!
看来这个女人把这支废话连篇的歌背得滚瓜烂熟。她的歌声随着夏天的甜美空气飘了上来,非常悦耳动听,充满了一种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像觉得,如果六月的傍晚无休无止,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她就会十分满足地在那里呆上一千年,一边晾尿布,一边唱情歌。他想到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党员独自地自发地在唱歌,真有点奇怪。这样做就会显得有些不正统,古怪得有些危险,就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许只有当你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才会感到要唱歌。
“你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裘莉亚说。
他转过身去,一时几乎认不出是她了。他原来以为会看到她脱光了衣服。但是她没有裸出身子来。她的变化比赤身裸体还使他惊奇。她的脸上除了胭脂,抹了粉。
她一定是到了无产者区小铺子里买了一套化妆用品。她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脸颊上抹了胭脂,鼻子上扑了粉,甚至眼皮下也涂了什么东西使得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了。她的化妆并不熟练巧妙,但温斯顿在这方面的要求并不高。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想过一个党内的女人脸上涂脂抹粉。她的面容的美化十分惊人。这里抹些红,那里涂些白,她不仅好看多了,而且更加女性化了。她的短发和男孩子气的制服只增加了这种效果。他把她搂在怀里时,鼻孔里充满了一阵阵人造紫罗兰香气。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厨房里的半明半暗中那个老掉牙的女人的嘴。她用的也是这种香水,但是现在这一点却似乎无关重要。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的,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不穿这捞什子的裤子了。我要穿丝袜,高跟鞋!在这间屋子里我要做一个女人,不做党员同志。”
他们脱掉了衣服,爬到红木大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光了衣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对自己苍白瘦削的身体感到自惭形秽,还有小腿上的突出的青筋,膝盖上变色的创疤。床上没有床单,但是他们身下的毛毯已没有毛,很光滑,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床又大又有弹性。“一定尽是臭虫,但是谁在乎?”裘莉亚说。除了在无产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双人大床了。温斯顿幼时曾经睡过双人大床,裘莉亚根据记忆所及,从来没有睡过。
接着他们就睡着了一会儿,温斯顿醒来时,时钟的指针已悄悄地移到快九点钟了。他没有动,因为裘莉亚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经擦到他的脸上或枕头上了,但淡淡的一层胭脂仍显出了她脸颊的美。夕阳的淡黄的光线映在床角上,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开得正欢。下面院子里的那个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远方街头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他隐隐约约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过去,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躺在这样的一张床上,愿意作爱就作爱,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觉得非起来不可,就是那样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外面市廛的闹声,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这种事情是正常的时候。裘莉亚醒了过来,揉一揉眼睛,撑着手肘抬起身子来看一眼煤油炉。
“水烧干了一半,”她说。“我马上起来做咖啡。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你家里什么时候断电熄灯?”
“二十三点三十分。”
“宿舍里是二十三点。不过你得早些进门,因为——嗨,去你的,你这个脏东西!”
她突然扭过身去到床下地板上拾起一只鞋子,像男孩子似的举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动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两分钟仇恨时间向果尔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样。
“那是什么?”他吃惊地问。
“一只老鼠。我瞧见它从板壁下面钻出鼻子来。那边有个洞。我把它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