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电幕安静了片刻。温斯顿又拍起头来。公报!哦,不是,他们不过是在换放别的音乐。他的眼帘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是一幅图表:一支黑色的箭头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头横着东进,割断了第一个箭头的尾巴。好像是为了取得支持,他抬头看一眼画像上的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不可想象第二个箭头压根儿不存在。
他的兴趣又减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拣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将!但是这一步显然不对,因为——
他的脑海里忽然飘起来一个记忆。他看到一间烛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张用白床罩盖着的大床,他自己年约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匣,在高兴地大笑。他的母亲坐在他对面,也在大笑。
这大概是在她失踪前一个月。当时两人情绪已经和解了,他忘记了难熬的肚饿,暂时恢复了幼时对她的爱恋。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泻而下,屋子里太黑,无法看书。两个孩子关在黑暗拥挤的屋子里感到极其无聊。温斯顿哼哼卿卿地吵闹着要吃的,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罐,把东西东扯西拉,在墙上拳打足踢,闹得隔壁邻居敲墙头抗议,而小的那个却不断地号哭。最后,他的母亲说:“乖乖地别闹,我给你去买个玩具。非常可爱的玩具——你会喜欢的。说完她就冒雨出门,到附近一家有时仍旧开着的小百货铺里,买回来一只装着骰子玩进退游戏的硬纸匣。他仍旧能够记得那是潮的硬纸板的气味。这玩意儿很可怜。硬纸板都破了,用木头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温斯顿不高兴地看一眼,毫无兴趣。但是这时他母亲点了一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玩起来。当他们各自的棋子进了几步,快有希望达到终点时,又倒退下来,几乎回到起点时,他马上就兴奋起来,大声笑着叫喊。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小妹妹还太小,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一个人靠着床腿坐在那里,看到他们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都很快活,就像在他幼年时代一样。
他把这幅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这个记忆是假的。他有时常常会有这种假记忆。只要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就没有关系。有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的没有。他又回到棋盘上,拣起白色的相。他刚拣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盘上了。他惊了一下,好像身上给刺了一下。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这次是发表公报了!胜利!在发表消息之前喇叭总是有胜利的消息。咖啡馆里一阵兴奋,好像通过一阵电流一般。甚至服务员也惊了一下,竖起了耳朵。
喇叭声引起了一阵大喧哗。电幕已经开始播放,广播员的声音极其兴奋,但是刚一开始,就几乎被外面的欢呼声所淹没了。这消息在街上像魔术一般传了开来。他从电幕上所能听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一支海上大军秘密集合起来,突然插入敌军后方,白色的箭头切断了黑色箭头的尾巴。人声喧哗之中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得意扬扬的话:“伟大战略部署——配合巧妙——彻底溃退——俘虏五十万——完全丧失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大获全胜——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温斯顿在桌子底下的两只脚拼命乱蹬。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他在跑,在飞快地跑着,同外面的群众一起,大声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头看一眼老大哥。哦,这个雄踞全世界的巨人!这个使亚洲的乌合之众碰得头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钟之前——是的,不过十分钟——他在思量前线的消息、究竟是胜是负时,他心中还有疑惑。可是现在,覆亡的不仅仅是一支欧亚国军队而已。自从他进了友爱部那天以来,他已经有了不少变化,但是到现在才发生了最后的、不可缺少的、脱胎换骨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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