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撕肝裂胆 怀石投江
方自然莫过于故里秭归,或者是郢都,然而,此刻郢都已经沦陷,至洞庭想要渡江北上死于生身之地,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屈原只好在洞庭以南寻找一处理想的地方。俗话说,哪里黄土不埋人。不,屈原这一非常之人,其自杀也求非常之功。既然“知死不可让”,就要死得有意义。第一,他希望结束世人“莫吾知”的结局,以一死来唤醒民众,振奋楚国人民的爱国心。第二,他想通过自杀,最后一次刺激顷襄王的觉悟。第三,他要以生命的代价洗刷强加给他的冤屈,恢复和建立自己“正道直行”的美好名声,他对于自己本身的担忧主要是“恐脩名之不立”。他曾想到过远逝自疏,去秦或其他各国寻求“政治避难”,或谋取高官厚禄,这在当时“楚材晋用”的人才流动时代是极普遍的。但他终究“不容自疏”,保持了“常度”,不能忘怀宗国和多艰的人民,也不愿为谗佞小人所言中。为了振奋国人的爱国之心,唤醒壅君的觉悟,确立自己的脩名,投江自尽的地点需经慎重而严格的选择。
夏历四月,屈原写了一篇《怀沙》,抒怀念长沙之情,以死自誓,为自己生命的归宿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因为长沙是楚始封之地,熊绎在开拓疆域的过程中,江北以丹阳为中心,江南以长沙为中心,春秋之后才正式定都于郢,因此死于长沙跟死于郢都并无本质区别。然而,屈原并不想到长沙去死,而决计死于汨罗江,因为汨罗在长沙附近,它是楚国的附庸国、与楚国共一始祖的罗子国国治所在地。汨罗是当时洞庭湖以南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春秋时楚文王熊赀元年(公元前689年),徙都郢,将罗子国自湖北枝江徙入湖南汨罗定都,开发洞庭湖以南的疆域。罗子国国治在汨罗江下游南岸,长沙隶属罗子国,罗子国的繁荣与影响远胜于长沙。长沙既然隶属于罗子国,死于汨罗与死于长沙,其区别便不甚明显;而罗子国国都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却又远胜于长沙。基于殉国的目的和对故国的依恋,屈原毫不犹豫地决定投汨罗江而死。屈原对汨罗江了如指掌,最理想的地点莫过于罗渊,这里水深流急,漩涡似穴窟,浪涛若峰峦,江岸陡峭壁立,从崖巅一头扎下去,即刻便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卷走,绝无搭救逢生之可能。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漫长啊,一分一秒都在煎熬着他,仿佛正有一把牛耳尖刀在割他的肉,在开他的膛,在摘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都在淌血;仿佛自己是一尾鱼,被置于油锅之中,正在被慢火煎,急火炸,温火烹;他仿佛是七十老妪,八十老翁,从高崖坠于深谷,鸷禽猛兽群集而来,啄之,撕之,咬之,啖之,嚼之,只弄得血肉模糊,狼藉不堪。需知,此刻的屈原并没有死,他的心脏依然在跳,他的神志尚清,只是这痛苦让他难以忍受。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宝贵,多么值得珍惜啊,他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问题需待处理,诸如故乡的姐姐女媭等亲人,需要给他们写封信,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要投江自尽,劝慰他们不要过度悲伤;郢都还有诸多志同道合的同僚与密友,应给他们写一封诀别信,抒情言志,寄托希望;还有女儿小媭,弥留之际应该有所交代,叮嘱其无怨无恨,祝福她有一个好的归宿,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然而围绕着死的诸多煎熬羁绊着他,缠绕着他,使得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来不及处理。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短暂,时光的流逝如闪电,似流星,若瞬目,不觉东方已经泛白,雄鸡已经啼鸣。往日雄鸡的啼鸣,唤出了一轮升腾的红日,唤醒了沉睡的千夫万民,唤来了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新的一天,然而,今日雄鸡的啼鸣却如乌鸦,似枭鸟,催命,报丧,令人厌弃与憎恨,人们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在这一天里,伟大的爱国诗人,与百姓心心相印的三闾大夫,就要告别这民生多艰的动乱时代,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