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宣华夫人的一席话使汉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阳穿透西窗投在花厅的东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却悬在东壁上的书画。
果然宣华夫人的目光缓缓地从书画上扫过,最后逗留在王羲之的《丧乱帖》上。
这轴《丧乱帖》她何止看过千遍,但每回看过感想却不完全相同。那时,北方沦陷,西晋灭亡,王氏举族南迁,投靠琅琊王司马睿于建业城,忽闻先人的坟墓被异族所毁,王羲之遂有《丧乱帖》之作。过去宣华夫人观看此帖,但觉作者亡国之痛、破家之愤溢于字里行间;如今看来,那满纸的悲愤、惨痛,似乎都已收敛人那一横一撇一钩一坚的笔划之中,而那一横一撇一钩一竖的笔划便非笔划,却化成刀枪剑戟,森森然有刀兵的气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陈氏举国北走,虽是易地而处,其情则一。
先前,她作为莲花公主被俘入隋宫,初见此帖虽有好感,也不过是淡然视之而已;因为那时她是罩在水晶宫中的少女,不问朝政,也不与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更不解恩怨仇恨为何物,其实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纯朴,所以初见《丧乱帖》但觉投缘罢了;自从结识了尉迟明月之后,她对于“爱”与“恨”顿然大彻大悟了,如今,她不仅对《丧乱帖》有了新的理解,对顾他之的那幅仕女画也有她独特的看法:
——试想,与顾恺之比邻的那个丽妹,若非心头被顾恺之钉上了金针,又怎能嫁给顾痴?
唉,她莲花公主的心头难道不也是被杨坚钉上一根金针,这才成为宣华夫人吗?
现在,她的厅里不仅高悬着王羲之的《丧乱帖》与顾恺之那幅妻子的画像,也挂着尉迟明月心爱的《慰问帖》与《拜墓图》,她把姊妹两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皆储人斗室之中。每当她定睛观望《拜墓图》上“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的题辞,即有心潮拍胸、冲突欲出之感,顿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了!
“蜀王殿下来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门外禀道。
宣华夫人神情一肃,俨然如三军主帅,凛凛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肃然之气,森森然袭来,正欲跨进门槛的左脚,不觉缩了回来。
“有请。”
宣华夫人话声一落,蜀王杨秀就已驾到。一进门,便恭身作礼道:
“孩儿杨秀给娘娘请安!”
宣华夫人听了“孩儿”二字,各种情绪毕涌心头,心想,你是二十八岁,我也是二十八岁,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为甚!她直想狂笑一番,终是控制了自己,见杨秀身后手捧礼盒的司琴,对杨秀的来意便即了然。上个月晋王杨广也送来了这样的一个百宝盒,盒子是一样的,来意自然也是相同的。她终于淡淡一笑,说道:
“蜀王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叙话。”宣华夫人又说道。
“谢娘娘。”
二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杨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宣华夫人生下公主之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丰韵又增了三分,她本来已是秀绝无伦,而今更是玉琢粉妆一般,杨秀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浑然忘却了来意。
“请殿下用茶……”司琴低声提示着。
杨秀一怔,接过茶杯,吸了一口,渐复常态,开口道:
“儿臣远守西蜀,山高路远,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见娘娘,实是有亏礼数。倾闻咱家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儿臣喜不自胜,连忙赶来仁寿宫,一则看看小妹妹,二则给娘娘问安并致昔日失礼之款……”
宣华夫人对杨秀的话似若无闻,只是怔怔地望着杨秀那一身镶珠缀玉华丽无比的服装,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