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法格斯朝着那扇面向陆地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松林间一位陌生人正在观看塔楼。车辆只到得了半路,那意味着沿桥墩蜿蜒而来的小径得徒步走上半小时。那个时间走那段路并不容易,艳阳依旧高照,没有一丝微风可吹凉斜坡上石子的热度。好体力,他想。不然便是造访的意愿极高。法格斯身材高挑,瘦骨嶙峋,灰色短发让他看起来有点军人的气质。他拉直双臂伸了伸懒腰,在盛满水的脸盆里洗净双手,走到外头去。两个男人对望了几秒钟,周遭的灌木丛传来一阵阵单调的蝉声。陌生人一边肩上挂着背包,身着白色衬衫、牛仔裤和登山鞋,安静并好奇地望着塔楼和塔内的人,仿佛在确认那是否就是他要找寻的地方。
“早。”陌生人打招呼。
他的声音显示不出他来自哪里,画师恼怒起来。他不喜欢访客,斜坡上放置了好几张明显的警告标示,声明那是个私人属地,尽管一只狗也没有,其中一张还是写着“内有恶犬数只”。在那个地方,他总是独来独往,唯一的社交是下山到背阴港:邮局职员,他偶尔光顾的小渔人码头的酒吧服务生,贩卖食物或画具给他的店员,或是处理他从巴塞罗那汇款的银行职员。他彻底切断任何人靠近他的意图,总是以恶劣态度打发那些想越过那条防御线的人,因为他知道单纯礼貌性的回绝并无法让人打消鲁莽的念头。他藏了一把一直没机会从枪套里拿出来的连发猎枪,以便应付情急状况——这字眼包括各种令人不安的可能,尽管都不大可能发生。猎枪擦得光亮并上了油,和两盒霰弹子弹一起放在楼上的木箱里。
“这是私人属地。”画师说,态度冷漠。
陌生人听了却无动于衷,在十或十二步距离外继续专注地看着画师。他身材健硕,中等高度,蓄着麦草色长发,戴着眼镜。
“您就是摄影师?”
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那个人说了摄影师这几个字,而不是画家。这指的是一段过往的人生,那不可能让法格斯觉得愉悦,更别说是出自一位陌生人的口中了。那段人生和这个地点、这个时刻扯不上任何关系,至少表面说来是没关系的。
“我不认识您。”画师说,语气恼火。
“您或许不记得我,但是您一定认识我。”
访客说话的语气非常沉着,同时往前走近了一些,让彼此更容易交谈,法格斯不得不盯着他看。法格斯一生中曾看过许许多多的脸孔,大部分是透过照相机的取景器。有些脸孔他记得,其他的早已忘了。总是瞬间的一眼,快门喀嚓一声,只有偶尔被签字笔从图像目录表上圈出来的底片,才能幸免尘封归档的命运。大部分出现在那些相片里的人,都转化为无数的相似脸孔,背景是一连串不仔细回想便无法厘清前后次序的场景:塞浦路斯、越南、黎巴嫩、柬埔寨、厄立特里亚[1]、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安哥拉、莫桑比克、伊拉克、巴尔干半岛……单独的摄影活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的旅途,广阔的灾难地表上被摧残的景象,彼此错乱混淆的战争,人群和尸首。不计其数的底片,其中他每一百张、每五百张、每一千张才记得一张。而那种恐怖清晰明确又从未歇止,绵延了无数世纪和历史,就像荒凉且无限延伸的两条平行线间的道路。那是概括了所有恐怖的准确图像,或许因为只存在一种恐怖,亘古不变的恐怖。
“您真的不记得我?”
陌生人看来有点沮丧,但是身上没有任何法格斯觉得熟悉的地方。欧洲人,画师一边近距离观察,一边作出判断。体魄健壮,淡色眼睛,双手厚实,左边眉毛上有一道垂直的疤痕。外表有点粗野,因为眼镜而增添了几分温和。还有那淡淡的乡音,也许是斯拉夫人,巴尔干半岛人或那附近的人。
“您拍了我一张照片。”
“我这一辈子拍了许多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