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曝光般突然转白。她趴在壕沟里,右手在肚子附近的照相机旁露了出来,戴着手表的左手臂曲弯,掌心在脸颊旁边朝上张开,小球形的金耳环镶在耳垂上,从耳朵里流出的一道鲜血沾到一边辫子,沿着脸颊流到脖子和嘴巴,以及半睁的眼睛四周,她的眼睛定神地看着草地和被翻搅过的泥土碎块,一洼鲜血在土地上蔓延开来。他背着相机跪在她身旁,地雷在近处的爆裂声让他震耳欲聋、茫然惶惑,女人的撒哈拉上衣和牛仔裤在接触地面的身体部位渐渐被染成暗红,同时,法格斯伸出双手,先是压住她鲜血汩汩流出的伤口,再拍拍没有生息的脖子,慎重地察看已经不可能再度跳动的脉搏。
“您爱她吗?”马克维奇问。
法格斯朝东方望去。没有一丝微风,浅淡的水平线也更清楚了。那处的星光慢慢减弱下来,水平线也跟着转变成各种蓝灰色调。
“也许您因为爱她才拍下那张照片……不是吗?为了让事情回归到它原本的状态。”
战争画师保持沉默。在暗房里,他眼前显影槽中的影像轮廓和阴影渐渐地显影,犹如此刻晨曦时分他面前那条远处隐约看得见的微细水平线。你现在住在阴暗的房子里了,他想起这句话。他透过镜头看到死去的奥薇朵,随着他把焦距旋环从无穷大转到1.6,她的躯体从一开始的模糊,变成无比清晰。取景器里呈现的是彩色影像,但是法格斯的主要记忆,却是相纸上慢慢成形的灰色色阶,以及暗房红光下透过化学作用的缓慢显影。时间或他脑海中所保存的其他一切,全与那个记忆交互重叠着。他已毁掉那张唯一洗出的拷贝,胶片还静静地躺在好几公里长的胶卷档案坟墓里。在显影槽的药水底下,耳垂上的小球形金耳环是最后显像出来的东西。卡戎应该感到满意才对。
“我看到了地雷。”法格斯说。
他继续看着水平线的蓝灰色线条。最后他转向马克维奇时,灯塔的闪光刹那间勾勒出马克维奇的身影。
“您的意思是,”马克维奇追问道,“在她踩到地雷前,您已经看到地雷了?”
“对,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我猜测那边会有地雷。”
“但您什么都没说吗?”
“我迟疑了三秒钟。只不过是那样三秒钟,她就要离去了,您懂吗?……她已经渐渐弃我而去。我突然想知道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种情形。以哪一种方式离去并不是由我决定。或许,几何可以稍微解释这件事。”
马克维奇非常平静地听着。要不是他的烟头冒出的火光,或是灯塔的光束规律地照出他的身影,法格斯会以为他并不在那儿。
“她向前走了两步。”画师继续说,“不多不少就两步。她想拍地上的东西,一本小学生的笔记本……我注意到壕沟里的杂草竖立在那儿,又直又长,没人碰过,也没人踩过。”
马克维奇发出咋舌声。他非常熟悉被踩过和没被踩过的草。
“我懂了……”他喃喃低语,“永远不能相信没被踩过的杂草。”
“我当时以为……她可能会停在原地。您了解吗?”
马克维奇看起来非常了解。
“但是她又移动了一下……”他说。
“她又移动了一下,”法格斯再说一次,“就如国际象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这次往左踏出一步,只有一步。”
“而您正看着所有那些线条和景框……安静又着迷。”
那真是个精确的字眼,战争画师深感赞同。惊慑。结束最后一个移位之前,她拿起相机拍照。只有短短的三秒钟,几乎无法察觉的瞬间。换句话说,混沌和它的法则终于逮到机会了。当时他想三秒钟够了,才开口要叫她别动,就在那一瞬间,爆出一阵火光,奥薇朵便脸部朝着地面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