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刀尖上的步履
认识我,她这样子使我有点窘迫。我劝了她一会儿,把她扶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像刚才理发店老头一样把头伸进洞子。她问我干嘛。我说听听看,还有没有人出来。她又一下哭起来,说:
“没有了,我刚进暗道他们就把门关死了,我一直在那儿听他们战斗,直到断了枪声才走。”我问:“有没有被捕的?”
她说:“听不出来。他们肯定都牺牲了。”
这是个魔鬼和天使握着手降临的晚上,仅仅在短暂的一阵子枪声中,我知道了什么是死,什么是生;生和死都是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神秘莫测。我感激上苍在如此危难中给我洞开一条逃生之路,但就这样我仍然要咒骂她夺走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生命。我没有忘记,那天会议上总共有11名同志,这就是说,那天晚上我们牺牲了7名同志。
如果加上在院子里向我们呼叫的那人,牺牲的就该是8人。但我不知他是不是牺牲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胡须老头,也许不是。说真的,尽管只有一面之交,可我对这个白胡须老头总有种莫名的顾虑和怀疑,我忘不了他离开我们时露出的那道哆嗦的目光。如果说出卖我们的人肯定是那天晚上的人中间的一员,那要我说他就是“这一员”——卑鄙的一员!但谁也不知道这卑鄙者是不是就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我现在也不知道,所以我这么怀疑他也许是不公平的。
09
让我歇一歇,让我想一想。我确实老了,刚刚还在嘴边的话,一下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人老了什么东西都跟着老了,包括我记得的事情也老了,老得随时可能消失无踪。我曾经能够把关于你母亲的事牢记得都能背下来,可现在不行了,现在能掏出一半就不错了,还有一半不是我没有记得,而是从记得的记忆中消失了,死亡了,就像有些树枝从树上死掉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人老到我这年纪别说记住的东西要离开我,就连牙齿这么坚固的东西都要离开我——你看,这全是假牙。人的记忆就像河水,淌得越远流失得越多。我这河里的水真是越来越少了。说真的,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跟那个女同志分手回家的,那个晚上就像一道黑色屏障,不但把我们很多同志的生死隔开了,也把我的记忆隔开了,我甚至以后好几天的事情都想不起了。
刚才我说人的记忆像河水,这是为了形容记忆的流失才这么说的,其实这说法是不对的,如果说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话,那我们就得承认我们的大脑是台摄像机(又是放映机),将对当时进行的每分每秒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事实上我们的大脑没有这么了不起,起码在记忆能力上,顶多是台高级相机而已。对过去来说我们的大脑无异于一册影集,我们的回忆正是依靠几张照片,通过想像来完成的,想像的自由和成功与否来自于摄下照片的多少。现在我看见一张“照片”,是自己和杨丰懋深夜坐在水西门公寓的楼上客厅里,这也是我继暗道逃生之后有的第一张照片——之前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所以我不知道是谁让我去那里的,什么时候、怎么去的等等细节。
然后“照片”越来越多,所以我可以越来越清楚地告诉你:我们坐了一会儿,你母亲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步子很沉,脸色苍白,一副病蔫蔫的样子,见了我就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她这样使我马上想到,她一定是把孩子手术了,所以我安慰她不要哭,说她还年轻,等革命胜利了再要孩子也许比现在更好,这日子不会太久等等。
你母亲却哭得越发伤心,一边哭一边诉说道,声音里有种彻骨的悲痛:“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呜呜呜……孩子他爸牺牲了……呜呜呜……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呜呜呜……”
你想想看,当时杨丰懋就在我身边,你母亲这么说我当然无法理解:我简直糊涂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