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那里走?那里走!
朱自清回到清华园不久,就接到丰子恺寄来自己的画集,请他择选品评。这是丰子恺的第二册画集,第一册画集是在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寄来的,那里头的画大都是他在白马湖时见过的,他喜欢那画里蕴含着的诗意,“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其中有些是丰子恺到上海后画的。在和平愉悦里“搀上了胡椒末”,“有了人生的鞭痕”。当时他还为画集写了个“序”。想当初在白马湖时,他曾向丰子恺提出过出版画集的希望,想不到在短短的时间里,竟然连续出了两册,他为老友的勤奋和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悦。第二册画集和第一册显然不一样,没有诗词画,都是生活速写,朱自清认为丰子恺的诗词画固然精采,但比起生活速写来则稍为逊色,集中还多了几幅工笔画,这是丰子恺摹仿日本画家虹儿的笔法创制的艺术品,别有一种细腻的风流,新鲜的趣味。集中所画以儿童和女子为多,这也是丰子恺漫画的特色之一,朱自清最欣赏里头对儿童的描写,不但和第一集一样,神气好,而且“能为儿童另行创造一个世界”①。他十分愉快地根据自己的感受,为画集写了一个“跋”。待这篇文章在《文学周报》发表时,已经到年底了。
朱自清是个注重感情的人。生活圈子比较狭小,他曾对俞平伯说过:“在狭的笼里唯一的慰藉,自然只有伴侣了。故我们不能没有家人,不能没有朋友,否则何可复堪呢。”①来北京一年多了,但身边既无家人,也无朋友,生活太孤寂了。1927年1月,他决意回到白马湖将家眷接来。这时他已有四个儿女,由于经济问题,不能都把他们带到北京,遂和妻子商量,将大孩子阿九和小女孩转儿由母亲带回扬州去。于是全家动身,来到上海小作逗留,朱自清让母亲和转儿住到亲戚家里,自己和妻子带着阿九与阿菜住在二洋泾桥的一家小旅馆里。
上海这时正是工人运动走向高潮时期,为了配合北伐军的进攻,去年10月上海工人发动了第一次武装起义,失败后又积极准备第二次武装起义。一天,朱自清从宝山路口向天后宫桥走,看见街上挤挤挨挨满是人,和平常不一样,感到很奇怪,一打听原来是电车工人罢工。他立刻坐人力车,由洋泾桥到海宁路,经过许多热闹的街道,只见人群如波浪似地扰扰攘攘,人力车得曲折地从人缝中穿行。他坐在车上,感到窒息一般紧张;但又觉得上海到底和北京不一样,似乎有味得多,上海毕竟是现代的。
第二天,有一个叫火的朋友来送行,他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上海谈到了文学。火将现在的文学分为四大派:一、反语或冷嘲;二、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性欲的描写;四、所谓社会文学。他以为这四种都是小资产阶级的文学,无非是说闲话,写人的愚昧,以及廉价的同情等等。他主张“说自己的话”,他对朱自清说:“我们要尽量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世界早日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有意义的。”
“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使朱自清竦然良久,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咀嚼它的含义。
在上海几天,和很多朋友相处,朱自清感到十分愉快。他们听说他要携眷北上,都赶来为他饯行。临走的那天晚上,叶圣陶拉他到小馆子里喝酒聊天,酒后到处乱走,到快半夜了,走过爱多亚路,叶圣陶口诵周美成的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朱自清无言以对,于是两人又拐进一品香消磨了半夜。朱自清知道,叶圣陶生活极有规律,早晨七点钟起床,晚上九点钟睡觉,这天为陪老朋友破例了,心中很是感激。
第二天要坐船北上了,要和两个孩子告别,使他十分难过。阿九10岁,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十分懂事。朱自清一大早便领着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武钟谦嘱咐要为孩子买点吃的东西。他们走到四马路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