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城以后
不正常的,落后的。玩玩耍耍,滑冰驳船,饮茶谈心,口红糖香,正是生活的正常现象,也就是我们战斗的理想。我们从青年就参加了游击战争的生活,习惯于山峦漠野,号角枪声,勺饮壶浆,行军热炕,其实这都是反常的,都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像眼前这个样子,康乐富强!”
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孙犁不得不承认,那道理是对的。是啊,“我们生活的战斗的目的是全体人民的康乐富强,”——这,他也是赞成的。但现在这样还不够,例如,他觉得昨晚电影上映出的农民生活,离目前情景就很远。另外,他也看到,天津的许多工人住区,还处于贫困之中,那些窄小的胡同、老朽的砖房、低矮的灰土小屋,甚至还有那些有待清除的野葬和浮厝,那些孳生蚊蝇的秽水沟……都说明工人的生活也还不高,那里的情况,在他看来,简直和冀中端村那样的集镇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认为天津广大的工人群众也需要提高生活,需要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和卫生设备。
这样,如果说不是反驳,那也是含蓄地修正或补充了张同志的意见。他说:
如果有的同志有些牢骚,有些不开展,那只是说,从这些乡下人来看,眼前这些人,很多还是过去那些不事生产的,而有时,他们乐的更没道理,加强着他们的剥削的、寄生的、丑恶的意识。我们所以不能以眼前的样子为满足,是因为我们还需要继续努力,建设起全体劳动人民的新的康乐富强的生活,在建设过程中,并改造人们的思想,传统的优越感和剥削意识。①
进城初期,应该说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但人际关系方面的这种隔膜感、冷淡感,却又困扰着他。这可以说是一种新的焦虑,在当时进城的人中间,恐怕还很少人有这样的焦虑,——我们姑且也把这唤作一种“忧患意识”吧,——有谁料到,这种“忧患意识”,会出自一个不久前还被批评为有“小资情绪”(如他的短篇《碑》、《钟》、《琴和箫》等,都曾受到过类似的批评)的作家呢?
他非常怀念从前在山地、在平原一起战斗过、生活过的那些人们,他慨叹进城以后,人们已经不像在战争年代那样互相挂念、互相关心,虽然生活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人海”里,却有些漠然而处、“相忘于江湖”了。
他大概也是怀着这种寂寞感,来理解和看待赵树理的。1950年冬季,有一天早晨,赵树理来到他住的地方。他们是头回见面,谈话内容,孙犁已不记得,但对赵树理印象极深:“恂恂如农村老夫子,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作家。”①见面之前,孙犁读过他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等,那是在抗战刚刚结束、从延安回到冀中以后。孙犁觉得,赵树理的突破了前此一直很难解决的文学大众化的难关;但是,如果没有遇到抗战,没有和这一伟大历史环境相结合,赵树理的创作前途,就很难预料。所以,他认为赵树理的成功,不取决于文字形式,也不单单取决于写什么(文学题材),也不取决于对文学艺术的见解和所学习的资料,——这些,以前的人们也都解决了或具备了,但并没有出现赵树理型的。赵树理的成功,在于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应运而生”。但是,当赵树理进入城市,这朵花的颜色就暗淡了下来: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土地改革的胜利,解放战争的胜利,随着全国解放的胜利锣鼓,赵树理离开乡村,进了城市。
全国胜利,是天大的喜事。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问题就不这样简单了。
从山西来到北京,对赵树理来说,就是离开了原来培养他的土壤,被移置到了另一处地方,另一种气候、环境和土壤里。对于花木,柳宗元说:“其士欲故”。①
仔细品评一下这些话,不是也有些像是说他自己吗?对于他,同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