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雪十年
,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于是我屋里的,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
后来,她又指着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说:“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他为难了,“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你呢呢嘛?吝啬!”
吝啬?这两个字,他很想不通;事实是,他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越来越空了。不过,他尽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拣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举动。
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了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
但又一转念:军需官之大方,并非他从老家带来,乃是克扣战士的军饷。仙人刚到此地时,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币,也在马路上寻觅半天,并未见大方之态。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离去了,他也从梦中醒来,这是1975年。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写的不是“幻觉”,是真实,甚至包括细节。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认识张同志,几次征求孙犁的意见,要给她写信,想挽回局面。孙犁告诉他:“人家已经把东西拉走了。”他说:“拉走东西,并不证明就不能挽救。”孙犁还是没有同意他写信。这位朋友是蠡县人,年轻时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孙犁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后来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1957年因为替某作家说了几句话,被错划为右派。平反以后,当了中纪委的常委,报上登过他的照片。他当时虽然还不具有这样显赫的地位,要使“幻梦”重圆,也并非全属奢望。
孙犁方面呢,就是当他生活在“幻梦”中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清醒的,我们只要看看他的类似日记的“书衣文录”,也就明白几分了。《现存元人杂剧书录》条下记着:“1975年3月17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二十天后,又在《许蚌学林》条下记着:“1975年4月7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书衣文录》的“跋尾”,记录了这件事的结局:1975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呜呼,巢居者察风,穴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①做为他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这一件事也过去了。为了把这件事忘得干净一些,上面说的那五册本来保存得很好的“两地书”,他都填进了炉子:“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一个想得开的乐观的人,他也不认为这些信虚掷了时间精力:“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断绝了写作的机会,从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