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告诉儿子:监狱是研究室
李大钊盘腿坐在床上,没有就寝的意思。赵纫兰推进门来说,睡吧,葆华和星华都睡着了。
李大钊揉揉两撇黑胡子,舒一口气。妻子问:“怎么了?”
在陈独秀连夜赶到北大讲义印刷所印传单的时候,李大钊长久枯坐,为第二天的“直接行动”费思量。
夜风吹过深深长长的后闸胡同。树叶子发出水一样的声音。一只猫跳过瓦楞子,碰得屋顶窸窸窣窣响。赵纫兰其实明白丈夫思虑着什么。
“好,睡吧。”李大钊说。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妻子不在身边,而在门外。
门外的妻子低垂脸庞,双手合十,悄声念叨着什么。李大钊披衣出门,悄声问,什么时候信菩萨了?
“真的不会叫警察抓住?警察这两天很凶。”
“我被抓,倒也罢,仲甫被抓,后果就严重了。纫兰,你应当是明白的,陈仲甫这个人,对于我们国家,影响实在太大。”
清冷的月光使李大钊的脸看上去白了一些。李大钊又说,仲甫这人,若是明确加盟马克思主义,其影响将无可估量,中国的青年就有望了,中国就有望了。
“你同陈先生明天撒了传单都能安全回家,我同君曼嫂子就都有望了。”妻子这样说。
李大钊听了这话,不由一呆,接着就笑起来,说:“你倒是大实话。睡去吧,别信菩萨了,世上本无菩萨。”
李大钊后半夜又睡着了,而赵纫兰依旧睡不着。
要出事。这样一个念头总是在赵纫兰脑海里挥斥不去。教授怎么能干这种事呢!陈先生一向冲动,守常怎么也会跟着跑呢?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但是赵纫兰半句话也没有出口,守常要做什么事,她从不拦阻,守常总有守常的慎思。
陈独秀却一点没想着会出事。他六月十一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药。
川菜馆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陈独秀却一点不觉得香辣,筷子一搁,嘴巴一抹,账台上银洋一扔,趁着黑,就拉着高一涵上新世界游乐场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这位北大教员,在嵩祝寺边上的学校讲义印刷所忙活到后半夜。他提回了两捆油墨很香的传单。语句铿锵的《宣言》印在一页纸上,上半页中文竖排,下半页英文横排,字迹十分清晰。一赶早,李大钊就来敲门,取走一些,他说要赶回后闸胡同一带散发,还说要贴到附近警察署墙上去。胡适也来取走十数张,说也要贴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国胶水,墙上一点便可粘贴上一张。陈独秀不肯平分传单,把大多数《宣言》都塞在自己的两肋间,一套白色西装为之撑得鼓鼓胀胀的。“你们不要劝我,”他对他们说,“我造的炸弹,我岂能不多甩几颗?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杨笃生他们试验炸弹,一心暗杀慈禧,偏偏一直没机会扔炸弹。今日造了这么多,我能不甩个爽快?”
陈独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里人多。人多便好办事。还有,那里的人也该死,都什么年头了,还在游乐,中国人也该醒醒了。
进门一瞧,果然楼上楼下的琴声灯影里皆是长衫短褂。剧场、书场、台球场,没一个地方不满当当的。国难当头,真还有这么多男女老少在这里寻开心。国人的德性!
点心摊主见着有人上楼就乐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脑哎!”
高一涵说:“麻木!”
陈独秀对高一涵说:“惟其麻木,才该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去。”
若要当头浇,就该上最高处。陈独秀扯了一把高一涵,两人便穿过一堵小门,寻得楼梯直往楼顶走。因为陈独秀已经看见游乐场的二楼平台上正在放一部露天电影,黑压压一片人头,若是天女散花一般从夜空砸下几百份文字炸弹,收炸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