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梨花亭诗订鸳鸯 西子湖萍踪邂逅
天长地久诉绵绵,此恨无穷无极。解意莺花春罢冷,些子残膏谁惜。破阁骚人,歧途情叟,惹起闲呜咽。断肠一望,暮云千里重迭。
说起金谷园中,长殿里无限风和月。纵是下场收拾早,争似虎跑狼啮。昔日贞娘,今时某氏,一样啼青血。借题作案,费余许多饶舌。
古往今来,人都说那爱色的心,是钻皮入骨,随他五牛六马也拔不出。我却笑着这一句话,还是那爱才的心钻皮入骨,真正五牛六马拔他不出。怎见得?他那爱色的,因色儿正在好处,兜着眼儿便爱了他,一场风雨,两朝霜雪,那色渐渐退了,这爱便不觉的减了几分。只有那才,万古常新。风雨也打他不坏,霜雪也淹他不烂,越看越有滋味。这个爱,在魂里梦里婉婉转转的想着他。便是男人有才,男人也爱那男人,女子有才,女子也爱着女子。况那才男去爱才女,才女去爱才男。
看官,你道这个爱,叫我怎的形容得出。只有那个杨越公身旁的一个红拂妓,看见那个李药师来参谒,三言两语,便晓得那药师是天下奇才。他一谜的便爱了他。傍晚便扮了个打差的官儿,一径的到他那两明巷下处,成其夫妇。扶助药师,后来果做了一品夫人。若把那寻常妇人,自然有许多顾忌:生荒的,怎好去相亲他?又道:羞答答的,怎好去跟随他!念头一错,便把一个李药师掉下了。除非那真正才妇,方识得那真正才子。
话表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广文先生,姓张,名翼珍,字宿直,中年丧偶,脱洒不娶。单生一女,名唤丽贞,小字惜奴。那宿直家资颇饶,屋旁隙地十亩,尽种梨花,于中高筑基址,构一亭子,即名梨花亭。其余画廊修槛,粉阁雕楼,联络布置,就是那仙人琼岛一般。正是:
重重叠叠好楼台,香雪菲菲十亩开。
着意留春春欲去,问春却为阿谁来?
却说那张宿直的女儿惜奴:
已届佳期,未曾许字,窃弄文墨,试染丹青。且体裁丰于月拱,传神写影于冰壶。插花剪柘,接将坠之春;烧蜡吟篇,续甫明之夜。焚海南之沉水,烹洞顶之轻浆。当此艳阳满目,春绪撩人,开遍海棠,桃李无言先落;啼残杜宇,鹂鸠有梦还惊。芸芸芳草欲埋轮,滚滚杨绵乱随马。深沉院宇,酷如空谷含香;巍迥垣墙,逼似杳宫堕翠。
那个惜奴,娇娇倩倩,在那闺阁里因春感情,闷闷昏昏。也不去拈弄针线,也不去翻阅文史,春光九十,都被没情没绪的心事逗遛过了。只是搭伏定鲛绡,在枕头儿上打盹。
却说那个张宿直,见梨花大开,分付摆下酒席。叫人去请了几位诗客来,要做诗吃酒。请来的是那几个?一位姓徐名全,字备人。一位姓钱名彦,字谅夫。都是本地风雅文士。一位是个和尚,法号采公,齐都到这梨花园里。宿直出来相见,分宾抗礼。不一会,摆设酒馔,大家照量饮酒。正饮之间,只见沙沙沙一阵东风,吹得那梨花纷纷扬扬,却似旋风雪片悠扬婉转而下。那个钱谅夫拍案高叫道:“妙,妙!真是奇观也。”张宿直遂笑道:“有此美景,可无佳句乎!”
那采公和尚道:“说得有理,快取笔砚来。”小厮们捧了文房四宝,放在一张香几上。各位离席,援笔在手。先是采公倡咏,诗曰:
十年枕上不听莺,满眼梨花是旧春。
多谢主人抬冷客,此花宜种在山门。
次是徐备人赋就了,诗曰:
皑雪弥弥壅小亭,怕他风舞一园春。
玉人休向栏西坐,月下郎归没处寻。
再是钱谅夫咏墨,诗曰:
梦里曾游姑射壶,八分瀛海二分芜。
争如一座张公宅,十亩梨花香雪铺。
宿直看了,称赏不尽,即命小厮粘在亭上,为梨花写照。大家又坐了吃酒,吃得个尽兴,直至昏黄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