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百和坊将无作有
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压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见令,经月不见回拜,某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下程。某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至。某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决不可受富贵场内怠慢。闲话休提。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项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仰爷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