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悟天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身,月光满地,到吃了一吓。又疑是梦里,仔细看去,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连唤夫人几声,静悄悄并不答应。再唤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来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顾园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药栏,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么筵席俱撤,灯火俱无,夫人姬妾辈,竟不扶我进房,反抛我在乱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拿起来,向月光中看着,念道:
娇娥尽散,绮筵忽撤。问歌舞排场安在?衰草残花土一堆,这便是富贵收成境界。怜伊迷恋,怪伊颠倒,道紫绶金鱼足快。伍子浮尸,文种亡,只有五湖上,烟霞无碍。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贤哉夫人,贤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这首词来现前指示。我一时执迷不悟,乘着三分酒意,反顶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痴也,我湛翌王好呆也。即如此刻光景,只身孤影,冷冷清清,唤人不应,进步无门,锦绣窠巢,娇妻美妾,高官厚禄,却都在那里?细想起来,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乐。怎么不明不白,把七尺微躯,被一围玉带、一颗金印、一纸皇封直缠缚到死,略无生人乐趣。今日报君,明日报国,万一功高见忌,被人暗算起来,这条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场里。呸,好不扯淡。这是二十年来的春梦,今日才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时,杏娘在内,听见叫唤,即令佛奴开门出来,接了翌王进房。翌王就在灯下,连夜修成表章:亲父母年逾古稀,有弟国琳,现任山东台儿庄参将。使垂白双亲,温清甘旨之节,无人侍奉,罔极莫报,孝道有亏。乞赐归田终养。
陶公在任,闻知此事,叹息道:“梅杏娘不过妇人,尚且知机远引。湛翌王乃系少壮,尚且勇决退藏。老夫耳顺已过,兀自营营名利,何不达至此。”于是亦上本乞赐骸骨。黑仲襄晓得,也上本辞官,千里之外,皆望风弃职。三处次第奏闻,不一月,圣旨批下来。陶湛两本,俱准了。独黑定国本上,批道:“黑定国系陶杞螟蛉之子,告养虽出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国着照旧供职,以固屏藩,该部知道。”当时陶、湛两公,晓得旨意允了,便即日离任回家,两姓亲朋,都来作贺。
单说湛翌王到家,也不去干谒当道有司,也不去乘轿答拜宾客,也不把黄伞炫耀乡里,竟奉着父母,仍退居柏秀村中。家里有几个旧仆苍头,数十个山童,一两队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园,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时花卉不绝。除问寝视膳之外,引着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游玩。一日走到飞仙洞口,对着佛奴笑道:“这是你耽误我的去处,只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刘阮尚存,仙姬无恙。”遂怅然有感,口吟一绝道:
玉洞桃花依旧开,仙郎仙子后归来。
但看一曲沿溪路,却比当年长绿苔。
翌王又走到挹绿堂上,对杏娘笑道:“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处,谁晓得天理昭昭,陷人不过陷己,害我却反害身。今日凶残绝影,难肋余生,幸得重来会此。你看墙上美人赋,宛然尚在。”不觉抚今追昔,又吟一绝道:
挹绿堂边草色昏,曾从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读美人赋,壁上溶溶半泪痕。
杏娘此时,见题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贵,已不能与二亲同享,只留得火丸道韫,接伯道之单传。言念及此,不觉凄然泪下。又想当时,几番颠倒,反成两姓良缘。一纸错笺,竟作三生公案。其中亲变为仇,仇变为亲,东牵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今日身归故园,恍然若梦。遂漫成一律道:
归来重问旧楼台,画阁朱扃一半开。
啼鸟恋人呼故主,残花吹面扑新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