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摘槟榔老姑露口 操子母啬汉劳心
此时非烟现银用尽,只得将金珠首饰,衣服玩器,尽行变卖,凑了二三百金与他,又备下一席盛酒饯行。权一庵再三感谢道:“蒙卿如此厚情,救我于闲穷之际,今日之遇,皆卿赐也。此去倘能侥幸,便娶卿为正室,须保身以待,决不相负。”非烟道:“终身之誓,君虽不贵,妾亦岂有更张?况君簪花在迩,故下惜倾家相赠。但恐联登之后,情殊贵贱,路隔云泥,必为郎君所弃。”权一庵道:“不佞若忘大恩,誓必身罹刀剑。”两下再拜而别。非烟亲手赠与盘费,送至百里之外方回。诗云:
红楼莫漫说多情,今日多情仅见卿。
我惜风流当此遇,香奁终不愧题名。
次年,权一庵又中进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风华,另加特恩,除授翰林修撰,十分荣贵。忽然脱尽贫穷面目,渐成显宦规模,耻取青楼之妇,另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竟在京中作家,寄书决绝非烟。非烟哀恸痛恨,又被老鸨羞辱了一场,当夜悬梁而尽。
权一庵闻知断绝,心中甚觉快畅。又亏孙侍郎照拂,一升侍读,再升祭酒,做了十五年京官,由学士升到户部侍郎。孙氏夫人生个女儿,年己十四,正欲联姻,权一庵忽奉王命,转除山西巡抚,挈家小一同赴任。未到任所,路过峻岭,冲出一伙强人,罄其囊橐,将权一庵并人夫仆从,尽皆绑入寨中。权一庵抬头看那寨主,年可十五六岁,面庞与非烟无二。忽然触着旧事,冷汗淋身。那寨主便叫将他妻女侍妾,押入上房淫乐,众多男子,推出山前砍了。
原来十五年前,非烟含冤经死,精灵不散,直诉阴君,托胎到山西地方,做个男子。少负豪气,乌合强梁,立为绿林之主。权一庵亏心负义,昧恩致命,神人厌怒,故天差地遣,恰好经过此山。那寨主虽未必晓得前世的冤尤,见了他自不觉勃然怒发,将他戮于山前,恰恰应了当日刀剑身亡之誓。可见天之报施,不过因人所自蹈,绝不假丝毫作用。
至于稚女诰妇,悉恣淫污,又岂非负心弃盟之报?世间忘恩负义之徒,对此而不生悔悟者,非人情矣。待在下再说一个极负义之人,并写个极不忘恩之人。其事凿凿可凭,其情凛然生动,令读者可以咬牙,可以堕泪,可以寒心,可以鼓掌,可以明目张胆,可以扬眉吐气,老僧可以悟禅,烈士为之按剑。
这件事却在明朝初时,广东南雄府仁寿村地方,有一人姓干,名将,字白虹。年方二十,性极豪迈,也不读书,也不经纪,只靠着数亩田地,倩人耕种过日。他父亲是个军籍,故并无亲族,单单生他一人。父母亡后,也个想娶妇成家,性亦不贪女色,从小便有膂力,十三四岁就能力举百斤。到十五六上,真个百夫莫敌,虽然血气方刚,并不好勇斗狠,只觉义气激昂,言词伟烈,遇有不平之事,挺身救援,不避嫌忌。平日酒量甚弘,一饮能吸数斗,但家极贫贱,不能日醉炉头。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常常招他吃个尽酣,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并不虚文推逊,只提起大碗,一连数十余斤,大块的鱼肉,都连盘一光。乡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顾盼自雄,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慨。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摈榔去卖钱的么?”老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摈榔?”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儿多的酒?”
老妪笑道:“呆官人!随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便一杯也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