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铸的觉悟者
我在新德里徘徊时间最长的地方不太有名,在城南十四公里处,那里有一座以十三世纪的帝王库都布的名字命名的高塔,可惜已经断下两层。塔旁有一座清真寺,可惜已经坍弛。
为什么会在功传里长时间地徘徊?因为我看到了在印度严峻对峙的三大宗教,在那里有一种隐秘而有趣的互融关系。
先看塔。从建造的王朝看,当然是伊斯兰建筑,不会有疑问,而且基本林淞确实是伊斯兰。但是,第一层人口朝北,这是印度教的要求;如果从飞机上看下来,它的横截面是葵花形,这更是印度教的标记。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年的伊斯兰统治者友善,特地在设计中融人了本土文化;二是本地的建造者利用统治者的不内行悄悄埋下了信号。但是,我没有读到当时统治者企图实行宗教融合的资料,因此更希望是第二种情况。不管什么原因,它留下来了,尽管塔下的宗教冲突长年不断,高塔自身却在申述着融合的可能。
再看清真寺。这是印度最早的清真寺,现已失去一个宗教场所的功能,只剩下几座高高的石门和无数精美的石柱。一切涂饰已全部剥落,没有涂饰的艺术构建一旦坍弛,必定会成为介乎天然与人工之间的存在,具有一种特别的力度。据介绍,这座清真寺是拆毁了很多印度教、佛教、者那教的寺庙建造的,其中仅印度教的寺庙就有二十多座。这当然是一种蛮横的宗教侵凌,但时间一久,侵凌和被侵凌已浑然难分,谁的语言都消灭了,谁的密码又都已贮存。
细看那些石门石柱,那些刻画、纹理,早已苍老得不愿唠叨谁胜谁负,只是表明人力所及、文明所至罢了,都已被时间的手轰丈抚得毫无火气。
站在这里我想,文明与文明之间的自相残杀,如能预想到共同消竭的一天,也许能变得互相客气一点?就像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都已老迈,步履艰难地在斜阳草树间邂逅,应该有一些后悔?如果让他们从头来过,再活一辈子,情景将会如何?
世纪之交,就像让各个文明重新转世,理应都变得比前世更清醒一点。
在这个院子里,人群聚合得最多的,既不是高塔,也不是清真寺,而是插在它们近旁的一根铁柱。六米多高,半米直径,黑黑地不见太大气势,却发出平静而悠远的金属之光。
它是伊斯兰王朝定都德里时从印度东部搬移过来的,这里的人都叫它阿育王柱。其实我在德里还见过另一个也被称作阿育王柱的石柱,高高地盗立在一个古堡之上,从资料说明上看似乎比铁柱更确切。当然阿育王热心佛教,在位期间到处立柱建塔,多几个阿育王柱是不奇怪的,但根据科学测定,铁柱铸造在一千六百年前,那就比阿育王晚了六百年。应该是岌多王朝时代。岌多王朝也弘佛,铸一个铁柱纪念阿育王是很有可能的。
断月与王本是一个相当强蛮的君主,听了佛理后蟠然醒悟,真可谓“立地成佛”,为佛教在印度的发扬光大作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结果也成了佛门伟人,广受崇拜。连我家乡浙江宁波,离印度那么远,居然也有一座阿育王寺,崇塔深院,古木森森,我在“文革”后期为躲避灾祸曾在那里停留过,感念殊深。不管是谁所立,为谁而立,这个铁柱属子佛教,应该没有疑问。
但仔细一想,它还是保留了太多的疑问。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奇怪它一千多年裸露在日晒雨淋之下怎么通体没有一个锈斑?也许印度古代已有发达的铸铁技术,但如果说当时的合金构造已达到千年不锈的水平则难于想象。还有,它到底是被哪个伊斯兰王朝搬移到这里来的?它显而易见地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信号,为什么会被另一个宗教的统治者供奉?……
拿着这些问题问印度朋友,他们大多哈哈一笑,不作回答。我遇到的印度朋友都对历史抱有一种“传说化”的态度,不愿意作任何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