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连一月
猪,大年三十把孩子赶回家,一粒粮都没给。我欠王红眼那两口棺材粮,滚了二年,把我那六亩好地都滚到他手上去了!西洼那几亩地,又没有牲口种,只得把它丢下,和玉宝两个去给人家放了一年牛。哪知道,放牛挣那点粮,到秋天拿出荷粮都不够,欠人家债又多,天天到门上来要。乡下实在没有办法过了,我才和你大嫂两个商量,把西洼的地全卖掉,还了人家的债,剩下几个钱,带着一家老小来找你帮忙。大兄弟,庄户人谁愿意撂下地不种,跑城里来混?这都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有活干,再怎么拼死卖命,我想总比乡下好一点!”“城里比乡下好一点?”周德春吃惊地看了玉宝爹一眼,说:“好,我的高大哥,城里不如乡下呀!你别听那些招工头的话!那些招工头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是上当啦!我不是给你泼凉水,大连还有这么几句话,听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洼(指现在大连湾一带),得学日本话,吃饭叫“每吸”,骂人叫“叭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干什么活还得用日本话。工厂里监工、头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处有日本人,狗腿子,坏人不少,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得当心点你的脑袋瓜!买点橡子面,都得排队,碰上运气不好,你排队排一夜也买不到。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讲不完,你看,”他指着站在跟前的孩子说:“比方这些孩子们吧,工厂里,日本人不喜欢用大人,工厂里做工的大部分是小孩子,可是,人多工作少,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天天跑到北海脏土场去拾破烂卖几个钱。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个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工的人,找不到活干,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的了。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挣那三毛五毛钱好作什么,连自己都不够吃的,怎能养活全家?城市不比乡下;在城市住,什么钱都得花,连吃的水都得买!你看,”周德春指着他住的那间小房说:“租这一间房子,一个月还得五六毛钱,房钱还得‘上拿租’。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东一天都不留,马上就把人赶出去!……”玉宝妈听着这些话,难过得流下眼泪,高学田也低着头不再吱声,一腔高兴早飞到九霄云外去
“大婶子回来啦!大婶子回来啦!”门口有孩子们喊。玉宝听见,“呼”地跳起来,跑到大门外一看,果然不错。可是,周婶子比从前老得多了,身上的衣服补钉叠补钉,胳膊肘挎着一个针线筐子。玉宝跑到周婶子跟前问:“周婶子,你好啊?”“唉呀,玉宝,你来啦?”连忙拉着玉宝走进院来。“啊!……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什么时候下的火车?”周婶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笑着用手拍着身上的灰土问。周德春站起来,哈腰把装破纸的麻袋拉到一旁说:“不要拍打吧,快开门!叫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屋歇一下。等你好半天啦。”周婶子连忙把筐放到地下,拿出钥匙开开门。玉宝跟大家伙进屋一看,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进屋就是土炕,炕上没有席子,铺的是破麻袋片;两床破被子,不知用多少年了,破得露着一块一块黑棉花。炕前有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破小锅。墙根有个水桶代替水缸,小碗橱里放着几个土碗,这就是周家的全部家产。
周德春把玉宝一家子安顿在炕上坐下,周永学回来了。想不到周永学也长高了。他穿着满身是柏油的破衣服,提着一个饭盒,脸上又黑又脏,玉宝乍一看都有点认不得了。倒是周永学先认出玉宝,叫了声“玉宝哥!”高兴得连忙上去,和玉宝抱在一起。“你可来了……啊!大伯、大娘、玉容姐都来啦。”周永学又扑到高学田身边来。玉宝妈赶快把周永学拉到身边来,亲了一阵。玉宝妈仔细看着周永学,说:“这孩子也快长成大人样了。”周德春笑着说:“大嫂,你不知道永学多闹我呀!天天闹着要回乡下找玉宝。这回可来了。”回头看着周永学,又说:“玉宝来了,再也不准闹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