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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再埋了她吧!”他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没有人,野狗也吃饱跑到远处坟坑卧着去了,便伸手去揭席片。
席片刚刚抖开一个折角,就露出一只发着黑色的手来,他收尸这些年,还没见过受拶指刑罚到如此残酷程度的、血肉模糊的手。
“天哪!该死的畜生!”他独自吹胡瞪眼地骂道,“看这群鬼子汉奸,把她收拾成啥样儿啦!指甲盖全是黑紫的了!肿得像冻烂的胡萝卜!哼,这群疯狗野兽啊,伤天害理的家伙,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他俯下身,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又一个疑惑的念头,使他骇坏了。“奇怪呀,为什么这女八路的手不僵呀?是不是这群坏蛋给她灌了水银,毒死了她?只有灌水银才不挺尸呢。”
他好奇地把席片全捯开。那女尸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仔细地端详。一张枯黄的脸,布满鞭痕和血污,衰草似的头发,被血浆凝粘在一起,但就在他仔细审视这张脸时,他忽然看见死人的鼻翅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他吓得退后几步,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怪叫:“天哪!她怎么还有一丝儿活气呀?我的妈哟!难道共产党就是死了,也不咽下最后这口气吗?真是神八路呀,我的天皇爷!”他吓得又倒退了一步,离开女尸,远远地站着。
暮霭沉沉,老宋头牢牢地抱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这时乡俚中传说的成百的诈尸故事涌现在他的头脑里:一个女尸怎样在停尸板上站起来,抓住了正在念经的和尚;一个男尸如何跳出三里地去,闯进一个新媳妇的门后墙角里躲着;还有一个男尸正在念经超度他的时候诈尸,是和尚用早已准备下的狗血和酒把他喷倒在地;又有一个死尸,诈尸后追逐一个路人,那路人知道诈尸不能拐弯儿,便在大树跟前和僵尸转游,结果那僵尸的手指插进了树干,才把他放倒。……老宋头死死地抱着树,朝尸体这边看,以为他碰上了这千奇百怪的诈尸现象。
“把她扔进坟坑里去吧,这样她诈尸也就抓不着我了。”他离开大树,想把席卷紧,然后把她推进刚刨好的坟坑。“且慢,也许她真的活过来了呢?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小车那儿靠近。当他肯定没有诈尸危险时,他才在她的胸前俯下身,侧过头,把耳朵贴近尸体的胸脯,仔细谛听。他听见一个类似凉粉般颤动的微弱声息。他惊喜起来:“嘿呀!一个折磨不死的长寿的共产党,她还活着!听那个女狱头说她死了一天了,又活了,这真是天意啊!”
可是怎样处理她呢,这又使他犯了踌躇。是拉回监狱吗?不,不,他老宋头不干那缺德事儿,不能把她重新送进虎口去受那牢狱之灾;若是把她丢弃这里不管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
“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