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的第二十天
《原野》开禁的那一年,是1988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年我十三岁,我回到以前住过的小镇子上,去看我的同学。在那里,那个极其破败的电影院,就要放映《原野》。那是我十三岁的第二十天,1988年8月25号。我找到了我的同学。一个是憨厚莽撞的老兄形象的那种人,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我称呼他为。另一个,和我一样,高,有着少年的瘦硬的、棕色的身体,他的名字我始终记得,我叫他L。他们曾经是我的保护人,每一个中学新生,都要找到这样的保护人,组成一些秘密的、心照不宣的小小社团,以便在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中学里生存下来。现在,也还是一样。在哪里,都是一样。
他们不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还有别的朋友,一些更强硬、更成熟的高年级男生。我是他们的人,他们扬言,如果谁招惹了我,就有他的好看。其中一个,我至今也记得,他家距离我家不远,两家的大人在一起工作。他极其英俊,有着明亮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非常健壮,酷似后来日本卡通里的那些人物。他是大家的领袖,所有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死在二十三岁,在一次并不危险的爬山过程中,他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他们用了好几天才把他的身体找全。过早死掉的,也许还有别的人,我们都是幸存者。
我们三个,在L家外的野地里会合。那个时候是秋天,旷野上的玉米、高粱都已经成熟,还没有被收割,白杨树林子也变得金黄。我们就站在一个小小的树林子里说话,风吹树叶子的声音的确让人愉悦。我们都已很久没见,眼睛热切地盯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的灵魂攫取到自己的灵魂中来,囚禁,豢养。那个时候就有这种热情,没有理性的热情,初生的欲望,刚萌芽的海。根本拒绝选择,也不加以辨别。
我们去看《原野》,这个闻听已久的禁片。到小镇子上唯一一家电影院去看。那个电影院,还是三十年前的式样,《站台》里的电影院,就是那个样子。一共只有九个人,除了我们三个人,还有六个附近军营里的军人。一共九个人买票看电影,所以,电影院决定停止放映。那些军人派出代表去交涉,我们等候在大厅里,这个时候,外面开始下雨。
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我,从一开始就盯着我看。那是个来自南方的、英俊的空军军官。他穿着浅色的制服衬衣,衬衣上面也许还有肩章,那时候的空军的裤子,也许是蓝色的,也许不是,我已经忘记了。总之,他穿着军人的衣服。周围的环境、气味到现在还在记忆里,而且有种不可思议的精确,唯独他是模糊的。他开始站着,后来坐下,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扳着,但是他始终在看我。那个时候我十三岁,我已经说过了,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暴饮暴食而时胖时瘦,也没有因为在酒吧和电脑前流连过久而有了一副有着色情意味的黑眼圈。那时我没有皱纹,没有疤痕留下的阴影,那个时候,我是个美丽少年,有一张洁净的脸。我很知道,从很小的时候,从他第一眼开始看我,我就知道。有的时候,我也为是否应该提及当时自己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早慧,这种过早的觉醒而有点犹疑,我没有别的顾虑,只是担心别人以为这是出自我的捏造。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我不再有这种担心了。
他始终看着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也一直看着他,被一个比自己成熟的人关注,是大多数孩子的成就和荣耀。而我显然已经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理智的、庸常的关注,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足以赢得这样的关注。于是我沉浸在这种被加倍的荣耀里,犹如锦衣夜行,秘密的喜悦却一点点湮开。“下雨”造成了一个临时性封闭的、隔绝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偶然路过的人之中,因为没有后果和责任,因而暂时有了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淫逸气氛,这气氛因为双方的陌生程度而加了倍。这是一场没有丝毫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