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复出的恭王感叹:即便贵为皇伯,也不能没有权力
说是老伯父,奕沂其实也并不是太老,今年不过六十二岁。当光绪十六年十一月醇王去世后,在皇帝的嫡亲父辈中。他又的确是硕果仅存且惟一寿过花甲的老前辈了。他得到皇帝的尊重和依赖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皇帝没有想到,他的这位伯父已经难以承受这份尊重和依赖了。
恭王府西院书房里,恭王半躺在从德国进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发上,身上盖了一件黄缎绣花薄棉被。初冬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在他干瘪的脸上,一双略显小的眼睛微微闭着。王府的太监宫女们以为他睡着了,不敢再走进书房来,只在窗外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以备王爷的不时召唤。
其实,恭王没有睡。自从领了出山的懿旨后,他连夜晚睡觉都不安稳了,何况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王奕沂退出权力中心已经整整十年了。刚退政时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愤懑,甚至觉得这二十多年来的秉国当政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他给昔日的心腹同僚写诗坦陈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在夜阑更深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浮出奇怪的念头:假若当年不站在太后一边,而站在肃顺一边,那情形又是如何呢?凭着肃顺对曾国藩的一贯信任和曾对肃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厘清应该也是没有疑义的。肃顺固然跋扈嚣张,但他的才干也的确是朝中少有的。办事轻重缓急,他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会在库帑紧缩的时候,提出修复颐和园的计划。尤其是当恭王想到继统续位的大事时,他更加痛心。倘若他与肃顺联手的话,同治死后,这九五之尊绝对会落到恭王府,而不会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预测,这人事又哪里是可算计得到的?
思前想后地过了几年,日趋老境的恭王渐渐地心思平和了。国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来在豪华舒适的王府中读书写字、赏花听曲,以艺术之美来充塞心灵;山珍海味,歌舞宴乐,以醇酒与妇人来最大限度地获得感官的愉悦。欢乐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当年一心追求权势欲建赫赫功业的恭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壮志,决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爷皇六子的天赐福分,在短暂的生命中尽享人世间种种欢快乐趣!
他以乐道堂主人的署名写下了不少诗篇,结集于《萃锦吟》前后篇中。随意从前后篇各挑一首来加以对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赋闲期间的心态变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纸窗灯焰照残更,半砚冷云吟未成。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风含远思翛翛晚,月挂虚弓霭霭明。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诗中流露的是前议政王对世事无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后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尘事外,已得六年闲。欲契真如义,情生造化间。澄心坐清境,深户掩花关。味道能忘病,不知忧与患。”这里则是今日乐道堂老人对人生真谛的初步领悟。
此刻,初冬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京师第一王府在冬阳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书房沙发上的恭王,微觉身上有一丝燠热。他掀开黄缎被,离开牛皮沙发,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窗外,夏日里那些茂盛繁荣红绿相间的丁香花海棠叶早已凋零脱落,只剩下褐黄色的瘦弱枝干,给人以衰飒老残之感,而甬道两旁的雪松,却依旧苍茂劲挺,颇具豪杰气概。恭王凝神注视着这往日天天相见的冬景,此时却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值班太监见王爷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龙井进来放在书案上,然后悄没声息地掩门退出。
恭王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就势在书案边的高背软椅上坐下。四天前,养心殿东暖阁里与太后叙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自从在醇王葬礼上,与慈禧和光绪帝说了几句话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没有再见过面。当值大太监掀开厚重的棉帘,恭王一眼见暖阁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几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