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十九岁寿诞这天,《诏定国是》的起草者翁同穌被削去一切职务,驱逐出朝
第二天一清早,光绪书房太监王鉴斋,按常规带上一张五百两银票,来到乐寿堂向大总管李莲英献上,然后坐在小廊房里,静候李莲英的安排。
从那以后,翁同穌便处于荆天棘地之中,再无出头之日。八年后,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长留人间的并不是他数十年的师德相业,而是弥留之际那首催人泪下的五言小诗: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
翁同穌激动地说:“皇上太为老臣着想了,老臣心里真过意不去。”
翁同龢哭着说:“老臣死有余辜,老臣不过生日了。老臣明天一早还要向皇上叩头谢恩哩!”
慈禧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光绪的话,停了一会儿说:“你用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我也不阻挡你,只是有一点要注意,今后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员,拟旨前要跟我说说。他们上任前,到园子来跟我见见面。这不是皇额娘在干预你,这是帮你慎选大臣,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这点。”
清制,大臣无论迁升还是革职,接旨后的第二天必须要向皇上叩头谢恩。皇上可召见可不召见。不召见时,则面对皇宫,三跪九拜,这叫做望阙谢恩。
经翁同龢提醒,光绪想起,今天自己也不能回城。若回城,明天师傅要走很远的路,从家里赶到宫门口,师傅这种时候受不了这个折腾。
诏书下达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五人。认为这五个人均为忠肝义胆、硕学远识,是维新救时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辅佐皇上行新政而图自强。
连李鸿章都打发他的儿子经方,持着他的亲笔函前来送行。张謇更是当众吟诵他专为送老师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
翁同龢一边喊,一边哭,一边磕头,悲怆的喊叫声弥漫着风雨中的东宫门。
这天夜里,翁同龢在颐和园的一个小偏殿里,度过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冷清最凄凉的一次住园。他整宿都没有合过眼。除开他身边的老仆外,园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看望他、关照他。从前那些太监们“翁相国”前“翁相国”后的甜蜜叫声,斩草除根似的一声也听不见了。人臣之极的翁同龢从荣耀的顶峰突然跌到深谷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间的势利和冷漠。
“保重”这样的话,每次觐见时,慈禧都要说上一句,已成没有感情色彩的套话,不过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面又加了几句,使光绪觉得这两个字上多少带有了一点温情,便说:“儿子年轻,多点事不要紧,皇额娘春秋已高,更须珍摄。”
仆人哭丧着脸说:“大人平白无故地便给革了!”
慈禧从炕几上又拿出一张折起的纸来说:“这是我叫刚毅,以你名义拟的一道谕旨,你派人读给翁同穌听吧!”
犹如满天阴霾里忽然绽开一线亮光,翁府上下顿时一喜。翁同龢在侄儿和门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以孙家鼐、王文韶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员和以张謇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进,还有国子监里一部分关心国是热心变革的士子,共五百来人聚集一起,与穿戴整齐心绪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话别。
光绪掀开轿帘,伸出半个头来,呆呆地望着师傅,胸口堵着厚厚的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晨时,天下起小雨来,翁同龢昏昏沉沉地起床盥洗,然后由仆人搀扶着,孤零零地来到东宫门。他明知皇上一时半刻还出不了园子,还是不听仆人的劝告,冒着细雨跪在门外等侯。他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从光绪元年起直到今天,二十四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除离开北京的日子外,几乎无一天不见面。是他手把手地将皇上由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培养成执掌大清江山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