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江亭三题《百字令》:卅年一梦,江山人物俱老
稷大殿。大门外长长的瞻仰队伍在缓慢地推移着,只见前面的人一个个地走进殿内,然后又走出来,却不见吊唁的人数在减少。他与孙中山没有过直接交往,也没有仔细研究过孙文学说,眼前的场面使他看出这位开国总统在国人心中的地位。
“老弟,我们到城外去散散心吧!孙先生走了,中国的事还要靠我们生者来做,不要太抑郁了!”
“老兄说得对。今天天气好,我们干脆到城南江亭去踏踏青吧!”
随着对话声,一高一矮两个汉子从他们面前走过。
啊,是的,江亭,十多年没有去过了!想必眼下那里春光正浓,春意正足,应该去看看。夏寿田想到这里,顿时来了兴致,对杨度说:“皙子,四大皆空,还是保持自身的六根清净为好。今天风和日丽,我们也到江亭去走走吧!”
“可以。”杨度起身说,“你说得对,是该六根清净才行,走吧。”
一个小时后,马车将他们载到江亭。
到底是郊外,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尘浮,比起城内的些许春色来,这里的春意的确要浓烈得多。一大片一大片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全部换成了新绿,各色各样的野草小花蓬蓬勃勃地充满生机;芦苇丛生的沼泽地里,成群结队的鸟儿在飞翔起伏。造物主按时将春光送回人间,但人间的状况却糟糕透顶。长年内乱,百业萧条,江亭边的几家饭铺酒店,房屋破旧,生意清淡。古老的慈悲庵墙倾壁颓,灰暗冷瑟,让人觉得只要有一阵稍大的风吹来,它便会从头到脚连根倒塌似的。游人很少,更无风筝哨鸽。放眼望去,四周一派荒芜落寞。原本是为了散心而来,却不料到了这里,心情反而更加压抑沉闷了。
孙中山闭目躺卧,李烈钧瞪眼吐沫,这两个情景总在杨度的眼前晃动叠印。“祸国殃民”,“祸国殃民”,“祸国殃民”,李烈钧的怒骂,声声震荡着耳膜。我杨皙子从小发愤读书,壮志凌云。戊戌年在时务学堂,与谭嗣同、蔡锷对天盟誓,要为国献身。现在,蔡、谭成了举世崇敬的英雄,我却变成了“祸国殃民”?在日本四年,我与梁启超一样的研究各国宪法,为在中国建立起完整的宪政法制而努力。现在梁成了一代精神领袖,我却变成了“祸国殃民”?为了祖国,我放弃了在东洋立马可得的美人和丰饶财产,可这番苦心,又有谁知道呢?为君宪尽忠竭力,固然不合时宜,但介绍孙黄相识、支持黄兴起义、挫败陈炯明的阴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将功补过,取信于世吗?为什么李烈钧还要死死揪住“帝制余孽”不放呢?李与我并无私仇,他之所以如此,纯系过去政见不同而结下的怨恨。李如此,胡汉民、汪精卫、谭延闿,以及整个国民党不都会如此吗?倘若孙先生不死,凭着他的威望和对我的信任,既可以压住李烈钧等人的旧怨,又可以让我为革命事业立新功,晚年的辉煌说不定真可以指望。可现在,大树已倒,一切都完了!“还不回到佛堂念你的鬼经去”,看来今生今世,惟一的避风港真的只有佛门禅室了!
万象皆空,万缘俱息。还是佛祖指示得对。不这样来看待世事人生,我杨皙子还能静下心来安度余年吗?
夏寿田也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记得,那年他高中榜眼,名动天下,享尽了人生无限风光无限荣耀。就是在这江亭,那么多素不相识的游人茶客围绕着他,谁人的眼光里不充满着羡慕、尊敬?二十八岁的青年才子,本可以沿着这条已因科举胜利而开辟的宽阔大道走下去,由翰林而学士,由学士而尚侍,登上仕宦的高峰。可是,国运多艰,命运多舛,岁月一晃就过去了,而今鬓已斑,体已弱,却一无所成,一无所有,只落得满眼春光满眼愁!他终于不能压制心头的郁闷,对杨度说:“皙子,你还记得戊戌年我们第一次游江亭吗?”
夏寿田的一句话把杨度的思路从眼前推到了往昔。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