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毒酒
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有失望?有惊奇?有迷乱?总之,以风流自居的胡兰成,不知阅过多少女人。风情万种、清纯可人、妩媚妖娆、朴素大方的皆有,却独独不曾遇这样的女子。她的气质,是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可以霎时摄人魂魄,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胡兰成的表达令读者也随之迷惑,以往见过张爱玲的人,多半说她高大清瘦,斯文冷傲。然而在胡兰成这样一个堂堂男人面前,张爱玲却被无限放大。好似她是个从天而降的“神”,让人不可躲避,只能对她凝神注目。
多年以后,胡兰成的侄女青芸,亦对她初见张爱玲有过一番特别的印象:“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还高了点。服装跟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
她不美丽,亦不是那种让人即刻喜欢的女子。她的出现,令胡兰成曾经对美的定义、对美的标准,彻底打乱了。“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
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到底还是惊了他。他甚至在抵触对她的仰望,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那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地有了我自己。”毕竟是张爱玲,年仅二十四的她,不曾恋爱过的她,竟然让胡兰成这个风月老手如此不知所措。
张爱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和美丽,她的文字和情愫,又岂是世间凡庸女子所及的?胡兰成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女子,深刻起来会让山河失色,岁月成尘。这样的女子,是任你穷尽人海,也不得相遇的绝代佳人。这种无与伦比的惊艳,自是令他心头翻涌难言。
这样一次闲谈,竟谈五个小时。倘若是知己良朋,五个小时的交谈,尚不算长。但对于两个初见的陌生人,五个小时的交谈,确实很久。况且张爱玲素日里寡言少语,她对胡兰成何来这么多的话语?难道是她平日所见的皆是一些少经世事的青年男子,突遇像胡兰成这样有过许多故事的男人,心生某种无以言说的念想。毕竟那些没有内蕴的轻薄男子,实在难以令张爱玲有丝毫沉醉的理由。
胡兰成是一壶被时光储藏的窖酿,走过四季霜华,看过人生起承转合,自有一份幽深与宁静。张爱玲那颗孤独了廿年的芳心,终究需要一份灵澈与深邃的人给予喂养。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品了这杯陈酒,并为之深深动容。
胡兰成是这么说的:“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这种带有蛊惑的遇合,终究是我们所不能明白的。他们如何就这样钟情了一个陌生人,如何就这样试着藏进心底,我们难以言说。
他在她眼里,是一碗掺合了世情百味,又醇香无比的酒酿,世上再无此味道。她在他眼里,是一株开到耀眼、开到荒芜的红芍药,人间再无此颜色。五个小时的交谈,却意犹未尽。原本不舍就这样离开,奈何良辰向晚,再美的筵席也要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