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井的守望者
就姑妄记之以备一说罢。
一夜之间,一个庞大的家族和几代人打拼的基业从此崩溃,甚至在水井的周边民居里,几乎也找不到一个李家的嫡系后裔。仿佛一个旧巢被主家捅碎,覆卵满地,燕去人空,不复再来。然而,仇老汉留下了,这个孤独无依以武谋食的男人,侥幸地活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宗祠大院中去逡巡一番,他的生命赖以支撑的水依旧来自于那口古老的井,他每天临水照影直面着岁月的变迁。挑也挑不干的水井啊,仿佛是一只蓄满伤痛的眼睛,永远有止不住的泪水滔滔。寒泉配餐,箪食瓢饮,他毫无目的地在守候中老成一个幽灵。那些曾经的繁华和荣耀仅剩唇边枯涩的回忆,他在悲风扑面的寨墙边天天驻足,遥想铁马金戈的英雄年代,仿佛他还在身负重托地守卫着生命的最后一个据点。
在以后的几日盘桓中,我与仇老汉成了忘年交。他带我去一些农家,指认着地上的残碑断碣,指认着一些破旧家具。甚至还拉开一些桌子的抽屉,只见屉板竟是雕刻镂金的李氏家训的碎片。那些金字在暗室闪亮,却再也无法拼缝出当年的光辉岁月。这些被瓜分的浮财早已被时光朽蚀,只有这个老人固执地伤悼着这些前朝的灰烬。
“此地有崇山峻岭之胜,其人非礼门义路不游。”这是李氏宗祠寨墙两端的一副对联。而今,崇山峻岭依旧,却不见了诗书礼义。家久不传,其人孰在,只剩此空空院落,在鄂渝两域的交界处独立苍茫,像一个远古的奇迹供人凭吊。
至今我还记得当年的月亮,是怎样照临寂寞空山的。我看着仇老汉孤魂般的影子渐行渐远——一个时代的苍老背影,让我久久失语。在我离去的早晨,仇老汉竟来村口送别。老人收下了我刚买下的几个熟鸡蛋,却不失尊严地拒绝了我的微薄捐赠。一辆乡村客车带走了我,之后又将我带到了更远的江湖之中。每有客从故乡来,我都忍不住打探仇老汉的讯息,后来谭宗派先生告诉我,早已故去了吧!我想,最后一个真正从内部窥见李氏家族历史的人,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陪伴了80多年的屋舍,最终也不能带走片砖寸瓦。他的使命完成了,在一个万物为刍狗的时代,他到底又能守护住什么,他又望见了什么人间奥秘而最终归于沉默。
而今,李氏宗祠终于成了一道国家保护的景观,在过往的冠盖中,有谁知道一个老人的故事?我想,只有那口亘古涌泉的老井,那落在一泓深碧中的夜月,会像一面磨洗干净的铜镜,在永恒地返照着尘世的盛衰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