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去春休
康熙南巡的日子结束了,纳兰只能随他一同回京师。最后一晚的相处,绿窗下,他们相看俨然,不言不语。生怕任何的言语、任何的举动,都会让时光悄然从身边流走。纳兰甚至不敢许下任何誓约,他怕誓约会如同这暮春的残絮,散落尘泥。因为他曾经在一场盛宴上做过缺席的人,那道伤口,每当到了阴雨天就会发作,疼入骨髓。作为江南名妓的沈宛,这些年,她听惯了海誓山盟、地老天荒,却深知那些诺言轻薄如纸。而纳兰的沉默,却让她感到安稳,因为他们在摇荡的岁月里,已经懂得彼此体贴。
纳兰病了,在和沈宛离别的旅途中犯了寒疾,每一次心伤,他的病就会发作。无论是寒冬热夏,或是冷春凉秋,这病的感觉,就是钻入骨髓的冷和撕心裂肺的痛。他害怕在旅途中生病,身边虽然围着一大群的人为他忙碌,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他温暖。这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被人抛弃到荒山野外,孤独为邻,影子相伴。满是空山的落叶,归根是它们最终的梦。而纳兰的根在哪里?他是无根的雪花,是江南的过客,是塞北的孤狼,是人间的漂萍。
纳兰和沈宛在一起的这些天,每日在画舫上喝酒填词,看江南两岸垂柳清风、黛瓦白墙,这样温柔的诗意是他从前没有过的。纳兰的《饮水词》,沈宛的《选梦词》,就像是一朵并蒂,开在如梦如幻的江南,他们成了一对人人羡慕的玉人。午夜梦回,纳兰总会问自己,曾经的爱恋,真的就风流云散么?他不知道,放在心底不去碰触,到底算不算背叛。可有时候,他跟沈宛爱到忘形时,又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更加完美无瑕。倘若没有一些疼痛的过去,他是不是会更清白?爱得更彻底,更坦然?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纳兰觉得,有些惭愧。
纳兰与宝玉终究是不同,纳兰接触的多为满州女子,而宝玉身边则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虽然纳兰也是满州人,可他情感细腻、身体柔弱,他心里倾慕的还是灵气的江南婉女。纳兰自己都没想过,表妹离开,爱妻死去,他会在梦里的江南遇到沈宛。因为有过失去,所以更懂得珍惜,他对沈宛的爱,是灵魂的相聘,这一次,纳兰爱得投入而刻骨。沈宛虽是江南名妓,身边不乏风流名士倾慕,可从未遇到一个男子让她甘愿付出真情。纳兰的词,纳兰的人,似三月的春风,潜入她灵魂深处,想要抽离,已经太迟。
令沈宛担忧的是,她处江南,纳兰居京师;她是江南歌妓,民间女子,身似漂萍,无根无蒂,他是相国公子,皇宫侍卫,金阶玉堂,无上尊荣。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满汉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种族之河,没有舟楫,没有绳缆,又如何能够纵身一跃?沈宛忧心她和纳兰的相逢,轻如萍水,还未停留,就已随时光漂向不知名的远方。如果可以,她愿意用经年的别离,换来偶然的相聚。此生为纳兰独守在江南,从容不惊地老去。
情感是巫师,给他这一生下了诅咒,他中了命运的蛊,并且再没有一道符,可以解得开。日子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药炉里萦绕着淡淡的烟雾,这熟悉的味道,又让他想起,曾经他和表妹喜爱的那味药——独活。如今的他,还是独活吗?在他人生这册词卷里,昨天温暖的墨迹还未干,就已经仓促地要写完今天这寒凉的一笔。
谁说爱到极致是无言、是淡然、是无牵,其实不是这样。这般无言,不是因为他们从容,而是距离的河流终于要将两个同船的人分散。他在人间摆渡,想要停留,却又漂去远方。她是一只离不开水的鸥鸟,眷念堤岸,却又忘不了涛声。纳兰觉得,自己已经将旺盛的青春给了别人,原本已觉太迟的相逢,又要接受未知的离别。他不许诺,就是怕自己守不住约。因为他知道,等待会令人老去,他害怕这个如花的女子为他红颜白头。沈宛觉得,爱是无私,纵算背负了诺言,也不该责怪。落花与流水,凉风与残月,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