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上
雾。总是这样,青岛。雾的阻隔里有软软的迷惘、半透明的猜想:酸甜的凤梨汁、爱人的纽扣。心说,即使没有雾,我们也应该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去发现间距的必要、朦胧的美妙。而你是一片行动的雾,总有一天你们会在雾里碰头,才发现雾是眼光延伸的曲线。被孤独占领的心,最方便的,便是拿雾做你的保护。
去杭州参加一个长篇小说研讨会。明知我不善研讨,却还是要去了。过去的文人聚首,都是拿了自己的作品朗读。公爵夫人的沙龙里,多少作家朗诵过他们的名著。我现在要是这样,那就傻了。聪明的办法还是把复杂的感性抽象为简单的理性参与研讨。不过哪个作家会按照理论产生灵感呢?好文学都是非理性的产物。
会上我说:南方作家智巧,精雕细刻,人生社会;北方作家大气,天地悠悠,荒漠宇宙。如果两者结合,天资优良的南方作家就能透出生命奔涌的气势,纵横天下。但南方作家自恋而不谦虚,他们陶醉于机巧和精致因而单薄,加上过于现实的姿态,让他们在距理想作家一步之遥时,丧失了迈步的能力。痛惜哉,我朋我友!
无论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无论畅销的还是不畅销的,我们这些作家都是追名逐利之人。但我们内心至少还应该保留一片净地空白,来容纳我们对“九死未悔”的景仰,对“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惋叹,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佩服,对“古来圣贤皆寂寞”的认同。我们不能做不了托尔斯泰就鄙视托尔斯泰,对吧?
没有被抛弃的飘零、被遗忘的孤单,没有生的绝望、死的恐慌,没有哭泣抑郁激愤、忏悔自杀,没有扒光自己的勇气和血液冷凉的挣扎,没有心的黑暗、眼的忧患。天才有的我们都没有,所以我们不能像荷尔德林拥有诗的年华,不能像里尔克成为哀歌天使的代言,不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活着便是精神的向量、思想的景观。
最大的不幸是我们活得没有诗意。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苦难的大地上,而我们不。既得利益者的满足监禁了我们,让我们功利而实用地为欲望活着,而不是为价值和意义活着。我们骄傲地领有平庸、世俗、圆通、零度。这样的结果是:我们日日思考,却不是思想者;年年出书,却不是作家;家有万卷书,却不是知识分子。
研究河流的人很在意源头的宏伟、奔流的落差、磅礴的走向。而水只在意自己的深度,即所谓的静水深流。为什么海是深大渊博的?因为它地位最低下且拒绝奔走流徙。所以小说家就是把深刻变成浅显,理论家就是把浅显变成深刻。深刻的都是小道理,浅显的都是大道理。小说只表现大道理: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丑。
一个天天面对海的人,却来赞美湖。因为海是男人,湖是女人,而西湖更是出类拔萃的美女。所以男人到了西湖就想独立,就不再漂萍无靠了。而在海上,天雄水雄,人不论男女,都是雌弱女柔的,你永远都在寻找伴侣,一个十个都不够。啊,安静,我要告诉西湖:现在是午夜,这里是断桥,就我一个人,孤清守候……
今夜怀想西湖:大王帝都、吴越南宋、箫鼓烟霞、歌妓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记起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孔雀河边的悲哀了。在他高头大马视察新占领地时,一个瘸腿的老兵说:“陛下,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白骨。还是赏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心境做西湖。
男人对女人的要求似是无理:娇羞婀娜还要落落大方,柔若无骨还要亭亭玉立。女人要是一心为男人活,那就太累;可如果不为男人活,那就太没意思。女人的理想是西湖,西湖为男人生却不为男人守。因为她是永世的情人而不是今生的太太。情人,让我们挽手走向黄昏的苏堤,在芙蓉柳枝的粉绿里,留一个告别的影。
来到西溪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