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九四九 黄花冈三十八年后
中国文化的特色可多了,其中之一是,坟是平的。人死了,归于大地、归于尘土,在土地上,无需任何标志,甚至一棵树都不必,望过去,茫茫一片,一点都不起眼。起眼干什么呢?望它的人,几十年一过,也归于大地、归于尘土。生者望死者,犹如死者一波波相望。纵使是一代帝王,如秦始皇,他的坟啊,也不过茫茫一片,虽然地下有千军万马,但坟是平的,毕竟是天字第一号的帝王,在他眼里,从不预知有汉,没有汉家陵阙。
一九一一年的广州、一九一一年的红花岗,七十二具死尸,枪杀的、砍头的、发臭的、腐烂的,在潘达微的奔走下,鸠工埋在一起。死者是起义失败的革命党,当“曝尸”尚是一种惩罚的时代,“收尸”是需要勇气的,潘达微发动了慈善团体,大家非政治性的集合了死尸,一个个埋下、埋下,中国文化发生了微妙作用,就让坟是平的,没有任何标志。只是口耳相传,那个地方是红花岗。啊,对七十二个死者而言,红花的颜色太绚烂了,给死者一点凄凉、一点肃穆吧,不知什么时候,红花岗不见了,大家口耳相传,改叫那地方做黄花岗。
黄花岗变成了专名,它是七十二个死尸的公墓,公墓是平的。
看来有点奇怪,这平的会隆起来、会加厚、会长大。一九一一年以后,出现了“中华民国”,人们想到这七十二位“中华民国”的先驱者,另一种中国文化出现了,替先驱者盖个坟吧。于是,黄花岗开始隆起、开始有了黄花。并且,多年以后,一个小坟“附葬”在黄花之侧,坟里的死者不若七十二烈士那样悲壮,但他给七十二烈士带来苍凉,从墓碑上,人们记起了他,他叫潘达微。
七十二名叛国要犯变成了七十二位开国烈士、一个潘达微变成了一名义士,黄花更黄了。
随着西风的残照、岁月的残照,黄花岗由荒塚变成了大墓、变成了名胜与名坟,每年三月二十九日,总不乏有生者凭吊,很少有生者知道那是个弄错的日子。正确的日子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四月二十七日是阳历,三月二十九日是阴历,把阴历的三月二十九日硬当阳历来过,黄花岗啊,时间首先弄拧了它。
黄花岗,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点,天微微亮,一辆年份虽老却保养顶级的美国轿车,慢慢开到墓园门口,司机走出来,绕到车后,必恭必敬的开了车门。慢慢下车的,是一袭长袍的大官人,头发中分、胡子八字,相貌堂堂,戴着浅色的墨镜,看来在遮掩什么,也在炫耀什么,他官味十足,朝向秘书和司机,把手一按,意思是明的,你们就等在这里,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大官人迈着方步,稳重的走向墓园。
墓园相当辽阔,历经三十八年的美化、修葺,已由乱坟荒塚蔚为名胜景观。辽阔的墓园有长方形的纵深,用亦平亦阶的交替,逐渐提升了高度。
大官人缓步向前,整个墓园一片死寂。他一路向上坡走着,端详着属于墓园的每一细节。墓园的设计有点不中不西,也就是不伦不类,特别刺眼的,是那国民党的党徽图案,几乎无所不在,东西南北四颗党徽,由四根圆柱托起,呈压顶状,直罩在四面锥形的“七十二烈士之墓”方碑之上。另有特大号的党徽,高镇在整个墓园的最高点。
大官人向党徽们瞄了一眼,充满了卑视。最后,他游移的目光锁定在方碑底座,底座奠基在一片大方阵上,方阵四面石栏围绕,人莫得近,方阵方得有点怪异,因为向中凸起,凸起顶端,就树立了“七十二烈士之墓”那方碑。整个黄花冈的主坟就在这里。在方碑之下、方阵之下,不像是坟,因为不太隆起;又不像是墓,因为又不立体又不平面,但它大得的确接近人的想像,七十二具死尸就埋在那里、埋在底下;但又超乎人的想像,究竟是怎么个埋法,尤其七十二具尸体中,许多是砍了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