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
那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妈的,麻烦!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
“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送到幼儿园去了。”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
“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
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
“写文章?”
“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
“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