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龙应台的孩子回忆母亲和童年
她的德文姓是「热情」,我们礼貌地叫她「热情太太」。
一进门我就习惯地大喊,「妈,我回来了!」
楼上书房就传来一声「好」的回答,然後一定是打喷嚏。妈妈有花粉热。
不情愿,但是没办法,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写作业。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好像是洋葱炒猪肝,还有香喷喷的泰国香米饭。功课只有一点点,做得差不多的时候,饭菜大概已经摆上了桌,这时哥哥华安也到了家,大概一点半,也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了。
饭桌上的谈话,总是绕著学校吧。我很热切地要报告今天老师教的我们的「村史」──村子里有条小溪,我们常到那条小溪里用手抓鳟鱼。「村史」地图把那条小溪画了出来。
吃过饭之後,就真的没事干了。我就跟著妈妈走进她的书房。我趴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画漫画,她在书桌上写字(要到好多年之後才知道她是在写「文章」)。
她一直打喷嚏。我动不动就去纠缠她,坐在她腿上,跟她说东说西,一看她又低头写字了,我就又要她下来,跟我一起趴著,看我画的东西。
现在回想,真不知她那时怎么写作的。
时间慢慢走,总在这时候华安从他的房间大喊,「妈妈,作业做完了,我可不可以去踢球?」妈妈的反应永远是大惊小怪:「怎么可能?你每天的作业只做十五分钟都不到啊?人家台湾的小朋友要写三个小时呢,德国教育有毛病!」她就离开书桌,拿起华安的本子翻一翻,华安咕噜咕噜胡乱解释一通,妈妈就准了。
但是慢点,有条件:「你让弟弟跟你一起去好吗?」
华安太不情愿了,因为他觉得小他四岁的小鬼很烦人,很黏,很讨厌。他跟妈妈磨来磨去,就是不肯让弟弟跟著他。我呢,站在一旁,假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於酷酷地说,「我根本不想去。」但是,唉,心里想死了:拜托,让我去吧。
结果多半是哥哥让步了,我们一高一矮就抱著球,出了门。
球场非常简单,其实只是一块空地,加一个老旧的门。一下雨就满地黄泥。华安的伙伴们已经在等他。我们开始死命地踢球,两个小时下来,头发因为泥巴和汗水而结成块,鞋子里满满是沙,脸上、手上、腿上,一层泥。可以回家了。
有时候,哥哥铁了心,就是不肯让我跟,妈妈也理解他,不愿勉强。她就会带著我,可能还有「小白菜」──我的小小金发女友,走到家对面那个大草原去采花。都是野花,采了的花,放在妈妈带来的竹蓝里,带回家做植物标本。妈妈还给我准备了一个本来装蜂蜜的玻璃瓶,她用剪刀在金属瓶盖上啄出几个洞。草原上的草长得很高,蚱蜢特别多,蹦来蹦去。我就一只一只抓,抓到的放进玻璃瓶里。原来那些洞,是让蚱蜢呼吸的。
玻璃瓶里装了几十只蚱蜢之後,我们就回家。我把蚱蜢再一只一只从瓶子里倒出来,倒到我们的花园草地上。也就是说,我开始饲养蚱蜢。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我就发现,蚱蜢把我在花园里很辛苦种下的番茄都给吃掉了。
有时候,妈妈带我们在草原上放风筝。草原那么大,草绿得出水,我们躺下来,看风筝在天空里飞。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躺在那里。
然後就是晚餐时间了。晚餐,通常是由我们的匈牙利管家煮的。她常做匈牙利炖牛肉给我们吃。
妈妈坐在床沿,手上一本敞开的
吃过晚餐以後,妈妈准许我和哥哥看一点点电视,大概半个小时到一小时,绝不超过。对这个她特别严格,一点不心软。时间一到,妈妈就出现了。像个母鸡一样,把我们半推半牵带到浴室。「刷牙」的仪式是这样的:浴室有两个洗手台,她放一只矮脚凳在一个洗手台前,那就是让我踩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