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大作
,我拿到纸书之后,直接打车去我常去的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我写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车回办公室,发现手机丢在出租车上。又过了两周,我再去,还是没上排行榜,再打车回办公室,这次手机没丢在出租车上。
那时候,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几乎没在晚上两点之前合过眼,几乎没过过完整的周末,繁重的脑力劳动偶尔让大脑产生肌肉繁重体力劳动之后的酸痛感。在不需要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在电脑上码字,欲念纠缠,对于现世,我幻想有一天,“文能知姓名”,千万双手在我面前挥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镜,就有人问,你是不是谁谁?对于来世,我幻想五百年后的某一个春天,杨花满天,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光棍真苦,光棍真苦”,有个和我眉眼类似的少年,遇上和我少年时代一样的问题,翻开我的书,一行一行读完,叹了一口气,灵肉分离。
现在,我还在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探索人性。
还是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和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和自己独处的时间多,在飞机上吃的饭比在地面上的多,坐着睡觉的时间比躺着睡觉的时间多。我不打高尔夫,我父母康泰,我无儿无女,我不纠缠欲念,我不在乎糟蹋自己的肉体,让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长出细碎的增生和结节,在想短暂放下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零敲碎打,总共写了五个长篇、三个杂文集、一个诗集、一个短篇小说集。我想想我少年时代的汉语文字英雄,司马迁、李白、杜牧、兰陵笑笑生、李渔、张岱,周作人、周树人、沈从文,王小波、王朔、阿城,我尽量客观地看,我看到,我血战古人而杀出重围,我长出了昆仑山巅半米高的我那棵野草,我遥待五百年后心地纯净的来者,之后,除了死亡、自宫、一言不发,我还能干点什么?
我不自主地跳出来,反观自我,我看它如同我看一切人类,它有它的短长,它有它和其它人类一样的局限,“我不是爱我自己,我是爱人类。我不是厌恶我自己,我是厌恶人类”。我不需要外求,我探索汉语的可能,我心中没有不能被说服的肿胀,我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可以消磨,我不再痴迷五百年后文学史的写法,我想像我是个矿工,拿“小我”当矿山,人性无禁区,挖掘人性的各种侧面和底线,看到山崩地裂和天花乱坠,每天得道,每天可以没有明天。
所以说,银河,我看完你的小说,我看到清通简要的汉语,我看到你在写作这些小说时候的快感和惆怅,你消磨了你除了文字不能消磨的时光,你写了之前的汉语没有描述的人性。你经历了所有伟大而谦卑的作者所经历的一切光明与黑暗,你还纠结什么?你还期望更多什么?
除了自渡与渡人,其他毫无所有,毫无所谓。
顺颂笔健。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