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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

    “一入春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

    “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

    “饿死几十口。”

    我:

    “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

    “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不交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我问:

    “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

    “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

    “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他:

    “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干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交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一九四九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一九四二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一九四九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暴跳如雷: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

    “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

    “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

    “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

    “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

    “大旱后起蚂蚱!”

    我:

    “是起了蚂蚱!”

    范克俭舅舅:

    “饿死许多人!”

    我:

    “是饿死许多人!”

    范克俭舅舅将手中的“阿诗玛”烟扔了一丈多远:

    “饿死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挑头的是毋得安,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

    我为穷人辩护:

    “他们也是饿得没办法!”

    范克俭舅舅:

    “饿得没办法,也不能抢明火呀!”

    我点头:

    “抢明火也不对。后来呢?”

    范克俭舅舅诡秘地一笑:

    “后来,后来小楼起了大火,麻秆浸着油。毋得安一帮子都活活烧死了,其他就作鸟兽散!”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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